这个消息对左季皋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
按照他的设想,他此次西征大业的落幕,应该是“鞭敲鞍镫响,高唱凯歌还”,象韶光年间平定张格尔叛乱那样,“阙下献俘”,并在皇家园林清绮园“廓然大公殿”由皇帝廷讯阿古柏然后处决,自己在一旁怀着自豪的心情旁观才是。
阿古柏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而且死得不明不白,还和二儿子一起不知道葬在沙漠的哪个地方!而且白彦虎和胡里伯克竟然全都逃掉了!
此次西征新疆,竟然让匪首在自己的眼前跑掉,这怎么可以呢?
不但他自己原谅不了自己,朝廷也原谅不了他!
他现在已经知道,胡雨霖犯的是什么事了。
其实在胡雨霖出事后,浙江巡抚杨昌浚便第一时间派人通知了左季皋,但由于新疆地域辽阔,没有电报,最近的电报线路只通到了兰州,而左季皋为了亲自为他的西征大业收官,正在前线督师,是以这份加急电报从兰州到达前线,足足走了半个月。
接到杨昌浚报告的左季皋听说胡雨霖下狱是因为挪用了西征协饷600万两去日本放高利贷,结果银船在海上被日本叛军劫获,事情不知怎么被天津海关道盛轩淮捅到了直隶总督李绍泉那里,李绍泉立刻将消息通报给了敬亲王,敬亲王闻讯大怒,立刻下令查办,为了防止浙江官员串通一气包蔽胡雨霖,敬亲王特意下令非浙系的嘉兴知府陈鹿笙调任杭州知府。第一时间将胡雨霖逮京查办。胡雨霖的产业也在最快的时间内被全部查封。
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左季皋惊得魂飞天外,他这才明白朝廷为什么会对他突然转了口风,不再支持他的“缓进急战”计划,而是命令他迅速进兵,限期结束战事。
而现在战事基本上是结束了,但最后的结果是叛逆酋首一个也没有抓到,左季皋能够想到,一旦自己按实情上报的话。中枢会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他。
虽然自己对胡雨霖的挪用西征协饷确实并不知情,但耗费国库银两千万,仗又打成了这个样子,中枢想要不怀疑这西征协饷和举借洋债当中的猫腻都不可能了!一旦追究起来,自己的这一场天大功劳,只怕就要尽数付诸流水了!
左季皋思前想后,越想越怕,一连数日,竟至茶饭不思,寝食俱废。
这一日。左季皋正在行辕大帐内忧心忡忡之际,侍从来报。金顺将军求见。
左季皋认为金顺可能会给他带来好消息,立时面露喜色:“快让他进来!”
侍从领命退去,不多时,金顺便快步走了进来。
“和甫来得正好,可是安夷尸身有了下落?”左季皋见金顺进来,立刻问道。
“回大帅的话,这安夷尸身埋在何处,尚未查到,不过末将已经多派人手去查了,想是能找得到的。”金顺估计到了左季皋可能会有此一问,立刻将早就准备好了的说辞说了出来,“我军已追上了胡逆和白逆残寇,现正与之交战,胡逆已无路可逃,当能擒之。”
听了金顺回答的头一句话,左季皋本来很是失望,但金顺的后一句话却令他心中的希望重新燃起。
“是了!抓到胡逆,严加拷问,不怕他不说出其父之尸埋于何处!”左季皋高兴的说道。
看到左季皋激动的样子,金顺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息。
早在西征阿古柏刚开始之时,两宫皇太后便屡下谕旨,要求务必生擒阿古柏,押解来京,治以重罪。在乾军收复喀什噶尔时,阿古柏已先期逃逸,乾军收复英吉沙、古牧地之后,仍无阿古柏的确切行踪,为此两宫皇太后便曾以光旭皇帝的名义下达谕旨严厉斥责左季皋升泰等大臣“未能仰体朕宵旰忧勤之意,致有疏纵,办理不善”,又质问左季皋,阿古柏“如若不获,该大臣等自问可称蒇功否?”左季皋接旨后惶悚不安,是以这一次得知阿古柏父子和白彦虎在乌鲁木齐,才会拼了一把老骨头上阵亲自指挥,一定要抓住这些叛逆首领,但没想到出了岔子,一个重要的头目都没有捉到,而在知道阿古柏已死,其子同白彦虎逃往俄境之后,才会如此的忧急。
“现下正与胡逆交战者为哪一军?”左季皋问道,“可否要派援军?”
“回大帅,胡逆与白逆分头奔蹿,现下与胡逆交战者为冯桂增、额尔庆额、方春发、陈百顺四军,胡逆逃跑后,他们一直紧追不舍,现在边境一带将胡逆追及。”金顺答道,“追击白逆者为万淮、戴宗骞、刘超佩、张俊四军,目前战况不明。末将正派人前去联络,这次想是不会再让他们跑掉了。”
“噢。”左季皋听到戴宗骞和刘超佩的名字,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此时的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摆脱眼下危机的想法。
当然,如果这些追击的兵马能够成功的擒获胡里伯克和白彦虎的话,便另当别论,可如果让贼酋逃掉的话,那么戴刘二人,便可拿来做文章了!……
想起李绍泉弄倒胡雨霖给自己带来的巨大麻烦,左季皋的心中怒火瞬间升腾了起来。
“和甫,此次乌城之损,朝廷要是追究起来,你觉得,何人当负此责?”左季皋不动声色的向金顺问道。
“这……”金顺全无心理准备,让左季皋这一句话问得心头剧震,他强自镇定的想了想,答道,“大帅,此次乌城之损,全因大炮意外炸膛,引燃药柜,导致一军惊愦,炮营统领丁玉贵当负此责。只是丁玉贵已然被炸身亡。此前又多有功劳。这责任……还是不要追究了吧?”
“大炮炸膛亦是常事,丁玉贵死得甚是可惜,此次军溃,责任并不在他。”左季皋摇了摇头,说道,“此前攻城之时,也有大炮炸膛的事,但并未有军溃之乱。何以这一回便乱成了这样?定是有人先行奔逃,冲乱军伍,是以才使得全军大乱,首逃之人,必得重重治罪,方才能给朝廷一个交待!”
听到左季皋的这句话,金顺一下子便明白了过来。
他知道,左季皋是打算找替罪羊为乌城之战全军大溃损失4000兵马承担责任了。
而从左季皋刚才的话中他已经能够听得出来,左季皋是打算让谁来当替罪羊了。
乌城首战中,抢先入城的是董福祥三营。跟着入城的是戴宗骞二营和刘超佩二营,接着救援他们退走的是徐得功骑兵二营。要说先退,这四人都有份,而金顺知道,真正要说逃跑冲乱军伍的,应该是董福祥,而不是其他三人。
但董福祥是刘锦棠收伏回匪得到的部将,徐得功是刘锦棠故去的叔叔刘松山从老湘营提拔上来的,都属湘系,而戴宗骞和刘超佩却是属于左季皋一直视为大敌的李绍泉淮系将领,这一次整倒左季皋的钱袋子胡雨霖的又是李绍泉的亲信盛轩淮,因而左季皋借乌城之溃拿戴宗骞和刘超佩开刀,可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
“大帅,此次乌城之战,末将是全军主将,要说军溃之责,末将也难辞其咎……”金顺有心想要打消左季皋这个念头,便自己说出了要承担责任的话,但他话没说完,便被左季皋摆手打断了。
“和甫说哪里话来!你当时和我在一起,之后收束全军,再攻乌城,反败为胜,何责之有?”左季皋当然不会让金顺承担这个责任,金顺在西征军中的地位仅次于他,在他倚重的刘锦棠和张曜之上,如果让金顺承担责任,他左季皋自然也逃不了干系。
左季皋想了想,干脆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内定人选,“戴宗骞和刘超佩二人先行后退,牵乱全军,罪过非小!我当据实上奏朝廷,明正二人之罪!他二人此次若是抓回白逆,还可将功折罪,若是再让白逆逃了,二罪并罚,我也保不了他们!”
“大帅说的是!”金顺知道左季皋已然下了决心,他再多说也是无用,只好认可了左季皋的说法。
此时的他,只能盼着戴宗骞和刘超佩抓到白彦虎,免除此次乌城之溃替罪羊的地位了。
金顺想得虽好,但可惜的是,事情的发展,却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
就在这时,一名侦骑在左季皋侍从的带领下,快步走进了大帐。
“可是抓到了贼酋?”左季皋迫不及待的问道。
“禀……禀大帅……”侦骑让左季皋问得一愣,他急急前来报告的其实是一个坏消息,但让左季皋这么一句,他原本想说的话全给闷在了嘴里。
“抓到了没有?”左季皋有些恼怒的问道。
“禀大帅,我军追白逆将至俄境,终于追及,与之大战,白逆本已不支,然其时忽然流沙大起,烟尘蔽日,我军目不能视,半个时辰后流沙方隐去,而白逆与万淮将军等一干人马俱为飞沙卷去,不知所踪,戴、刘、张三位将军率军遍寻不得,又虑流沙再至,误入俄境,于是折返,先行派着,一边观察着左季皋的脸色,当他注意到左季皋的脸色渐渐转青时,便赶紧住了口。
“哼哼!倒底是让白逆跑了啊!还丢了万淮的性命!真真可恨之极!”左季皋怒气冲冲的说道。
听到左季皋的这句话,金顺的心一沉,知道戴宗骞和刘超佩这一次是肯定要倒大霉了。
正在这时,又有人进来禀报。
“又有什么事?快快报来!”象是知道来人禀报的也是战报,左季皋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禀大帅!我军于库勒河西岸追上了胡逆,胡逆不肯降服,与我军亡命死战,我军奋勇当先,胡逆不能支,眼见胡逆将擒,忽有一队俄兵到来。以排枪丛击我军。我军猝不及防。冯桂增将军不幸中枪身亡,额尔庆额将军座马被俄兵开枪击倒,为胡逆残军所害,我军队伍全乱,胡逆趁机逃脱,随俄兵而去……”来人满面悲愤的说道。
听到来人的禀报,左季皋不由得又惊又怒。
“俄国人竟然敢明目张胆的接应胡逆,真是岂有此理!”左季皋怒道。
“俄国人强占伊犁多年。安夷占新疆,俄国人在背后多有怂恿,此次又公然袭击我军,接走胡逆,真是欺人太甚!”金顺也大怒道,“俄人袭击我军在先,末将请令,率军越境追击,定要将胡逆抓回正法,为死难将士报仇!”
听到金顺请求率军越境追击胡里伯克。左季皋一下子变得沉默了。
大帐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众人急促的呼吸声。
“现下伊犁为俄人所占。越境追击的话,会给俄人以不交还之口实,这事儿还是从长计议吧!”左季皋闷了半晌,方才说道,“我这便将此间实情一一具奏朝廷,再想办法和俄人交涉,和甫,你亲自去一趟,将戴宗骞、刘超佩二人抓来见我。”
金顺听到左季皋在这个时候仍不忘抓戴刘二将顶罪,不由得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但他表面上并未有所流露,而是答应了一声,而后便转身出帐,检点兵马,准备出发。
“娘的!这满嘴的沙子,吐都吐不净!”骑在马上的戴宗骞吐了一口带沙子的口水,恶声恶气的骂了一句。
一阵微风吹过沙丘,卷起一缕缕细沙,远处的天际,渐渐变成一片暗黄色,担任的向导的一位维吾尔族老汉在骆驼上用口音极重的中原话大叫起来:“信风来啦!莫要再停了嘛!胡大保佑,咱们这么多人,快快逃命去嘛!”
“啥?你说啥?信风?”戴宗骞听了老汉的话不由得一愣。
他没听明白老汉的话,但其他几个维族向导却听明白了,他们纷纷拖着疲惫的身体,再鞭打着骆驼,此时他们已顾不得骆驼体力了,吆喝着催动骆驼奔跑。
“搞什么鬼?你们要去哪里?”戴宗骞身边的刘超佩也是不明所已,瞪着眼珠子大声叫道。
刘超佩话音未落,刚刚还是晴朗的天空,好象一瞬间就暗了下来,那风来的太快,被风卷到空中的细沙越来越多,四周笼罩在铺天盖地的沙尘中,周围一下子就看不清楚了。
风越刮越凶,狂沙肆虐,到处是一片暗黄色,有人在嘶声大喊着,但戴宗骞和刘超佩却看不清是谁在喊。
戴宗骞只能看见,在他身边就是刘超佩,他是戴宗骞现在唯一能辨认出来的人,戴宗骞想跟刘超佩说话,但是风沙很猛,张不开嘴,他骑在骆驼上打着手势对他比划,让他喊人截停跑在前边的向导。
就这么一耽搁,二十峰大骆驼又跑出数十米远,好在刘超佩领会了他的意思,回头喊了几句,登时有几骑马冲了出去。
骆驼们踩在沙漠中的足印,已经被风沙吹得模糊了,马上就会消失,戴宗骞心焦不已,现在的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象纸片一样,身不由己,随时会被狂风卷走,耳中除了风声,什么都听不到。
他现在已经明白,为什么向导们会跑了,因为沙尘暴即将到来了。
这时的风沙虽然猛恶,但他知道,这只是沙漠大风暴的前奏,真正猛烈的沙尘暴风,随时可能到来,一刻也不能拖延,必须立刻找到避风的地方。
多亏了向导们没跑出太远,不然根本追不回来,不一会儿,几名淮军骑兵便将向导们截了回来。
人虽然戴了回来,但是他们的骆驼好象全吓坏了,都不会跑了,任凭向导们和老汉怎么抽打,也不听指挥,排成一溜,蹲在原地,只是把脑袋埋进了沙子里。
戴宗骞记得他们来时一路上见过不少骆驼的白骨,死亡的时候,都保留着这样的姿势,好象是罪人接受惩罚一样。那个维吾尔老汉说这些都是被什么胡大的黑风沙吓坏了的骆驼,它们知道马上黑风沙就会来,跑也没有有用,干脆就跪在地上等死了。
这种情况突然出现,戴宗骞和刘超佩束手无策,难道都等着被黄沙活埋吗?那滋味可不太好受。
刚才同白彦虎残部交战时发生的事,现在尤历历在目。
戴宗骞无法忘记,当山一样的流沙来袭,将白彦虎卷走时,白彦虎眼中的绝望之色。
而万淮一心想要生擒白彦虎,带人打马上前试图将他从流沙中拖出,结果却全被流沙吞没,一眨眼的功夫,连人带马,连个影子都不见了。
这些如果不是发生在他的眼前,他说出去,自己都不会相信。
而现在同样的厄运,似乎要降临到他们这些人的头上了。
戴宗骞和刘超佩正当一筹莫展之时,张俊打马冲了过来,用马鞭触了触戴宗骞的胳膊,指着西边,示意让他们看那边。
只见在漫天的风沙中,一个巨大的白影朝他们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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