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雎早就得到韩王的示意,秦国想要拿河东全郡和上郡来换咸阳以西的半个关中,那绝对是痴心妄想。何况,如今秦国在河东尚且有四五个城邑没有拿下!
适时的表明立场是很关键的,所以唐雎很坚定地摇了摇头,感慨道:“王上难道不担心匈奴再次进犯?”
秦王不解其意,心中很是怀疑韩国是不是在拿匈奴来要挟自己就范。可匈奴这次大败而归,元气大伤,不可能再听从韩国的蛊惑,做劳师远征攻打秦国这种没有利益可图的事情!
唐雎自然清楚匈奴这次败退之后,多半会恼羞成怒,秦国是不大可能打了,韩国又打不到,匈奴人多半会把怒火撒到赵国身上。自己方才那句话不过是一个借口而已。毕竟,现在还不是和秦国彻底撕破脸皮的时候,韩国想要关中,而且还想让秦国无话可说,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事实!
“秦国为山东各国先后抵御西戎、狄人,戍守边境,实在艰辛。以前秦国国力强盛,倒也无虞,但如今秦国举国之兵还不到二十万,若要再镇守边境,恐怕力有不怠。即使匈奴不来入侵,月氏也有可能!一旦胡族占据关中,就可以攻打汉中或者南阳,所以,咸阳以西的土地还是由我们韩国来镇守吧!”唐雎信誓旦旦地说道。
秦国君臣面面相觑,韩国的逻辑实在是强盗逻辑,关中明明是秦国的关中,韩国居然要用这么蹩脚的理由——防止匈奴、月氏入侵,来代秦国镇守关中。如果按照这个说法,韩国岂不是也能从燕赵两国索取土地?!
“韩王有心了!”秦王干笑了两声,推却了韩国的“好意”。道:“不过,关中毕竟是秦国的关中,寡人愿意将举国之兵布置在陇西,有大散关、长城阻挡,南阳、汉中自然是安全得很!”
唐雎自然清楚,秦王这是在向自己代表的韩国表态。只要韩国放过秦国一马,秦国将再不插手中原的事情。秦国的举国之兵都放置在西北一线,想要插手中原的事情也没有多余的兵力了!
唐雎却是不领情,佯装不懂,道:“王上此言差矣!”
迫于形势,秦国勋贵大臣隐忍不发,就算是最急躁的军方大臣也只是皱着眉望向秦王,需要待秦王一声令下,才治唐雎大不敬之罪。
秦王心中恼怒。却佯装好奇,反问道:“请先生指教!”
“臣敢问王上,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听到唐雎此问,秦王犯了难!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若放在晋国分裂前,周天子虽然势弱,但天下各国君主都是称公称侯,唯一的王上就是周天子,天下自然是周天子的。但如今。各国都是称孤道寡,被尊为王。天下明显不是周室的了!如果自己言不由衷,说周天子是天下共主,那韩国就可挟天子以令诸侯。
“周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秦王道出了一个自认为正确的答案。
唐雎笑着点了点头,算是认可,继续问道:“敢问王上。数百年前,咸阳可是秦土?”
秦王无言以对,数百年前,秦国的祖先还在给周天子牧马呢!关中的大片地区尚且属于西戎、狄人。隐隐约约,秦王知道了唐雎想要说什么。
“夏桀失民心。商汤起兵承天下!商纣失民心,武王伐商而为天下公主!由此可见,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天下共主,自然是有德者居之。恕臣直言,秦国这些年受小人挑拨,穷兵黩武,百姓与王上已经离心离德。否则,以关中之固,缘何不到十日就被韩军所破?又缘何我大军进入关中后,咸阳以西包括秦国发家的陇西都是传檄而定!且韩王锋芒所指,就是韩国旌旗所至,韩国旌旗所至,即为韩土!如今,咸阳以西,已属韩国!王上以韩国之河东,换韩国之关中,岂不是贻笑大方?真计较起来,王上不过是想以上郡之地,换韩国关中两郡之地!若王上为韩王,可愿答应?”
秦王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这都是哪跟哪。咸阳以西的城邑望风而降还不是因为兵力空虚?!若是韩国真的是民心所向,为何还将陇西李氏一族屠戮一空?!至于峣关,秦国是怎么也想不通峣关会失守的这么快!但韩国非要把这个扯到民心问题上,秦国是死活都不会相信的。
唐雎趁机说道:“临行前,韩王交代臣,这关中之地,秦国想要也是无妨,只要秦国可以从韩军手中抢回来,韩国甘拜下风!”
虽然早就清楚,韩国答应自己条件的可能微乎其微,但经过唐雎这一阵抢白,秦王的心里还是憋屈。明摆着,韩国如今就是欺负秦国没多少兵力。通俗的说,关中是秦国一砖一瓦修建起来的房子,秦国不自量力去招惹韩国,却被韩国追杀到家里,霸占了一半的土地。在韩国这个“强盗”看来,自己给秦国留下一半土地已经给足了秦国面子,秦国若是不识相,想要用武力解决,自己随时奉陪!
若是秦国要讲道理,讨论关中的所有权,那韩国就从数百年说起。韩国若是讲不过,直接就是一句话——韩王锋芒所指,就是韩国旌旗所至,韩国旌旗所至,即为韩土!这个亏,秦国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凭的就是韩国的拳头大!
“敢问先生,韩国打算如何才能罢手?”宗正嬴则相信,韩国派出唐雎为使,出访秦国,肯定就是心存大事化小的想法。刚才,韩国只是通过唐雎之口说出了自己的底线,那就是咸阳以西的土地,韩国是绝对不会交出来的。所谓代秦国镇守边境也好,顺应民心也好,都是道貌岸然的说辞,吃相不会那么难看而已!
唐雎望了眼秦国君臣,笑了,不是讽刺的笑。不是讥诮的笑,而是自信满满的笑,说道:“如果秦王愿意委派太子质于洛阳,将朝中奸佞小人交予韩国,韩王同意和秦国罢兵言和。泾水以东,渭水以北。归秦,其余归韩。作为诚意,韩王愿意将整个河东划给秦国!”
“那潼关?”宗正嬴则问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潼关的地位有些尴尬,因为从舆图上看,渭水在阴晋附近注入河水,宁秦县及下辖的潼关既可以被理解成位于渭水以南,又能被纳入河东。当初,魏将吴起为西河郡守的时候,修筑的魏长城就是北起洛水。南到阴晋、武成之间。像阴晋,属于西河郡,宁秦则是属于河东。
如果韩国将阴晋、宁秦纳入韩国,那韩国的大军随时都能通过潼关进入关中,配合咸阳的大军夹击泾水、洛水之间的关中之地,秦国真正称得上安全的就剩下河东和上郡了!
“宗正大人问的应该是阴晋、宁秦两县的归属吧?”唐雎笑着问道。
嬴则默然点了点头,唐雎说道:“阴晋对面就是风陵渡,乃是沟通河东和关中的一条捷径。宁秦则是下辖潼关。要想迅速由关中进入中原,潼关则是必经之地!不过。渭水、河水以南,秦国只要阴晋、宁秦两县又有何用?韩国大军近百万,想要取这两县,还不是易如反掌!如果臣是宗正大人的话,一定建议舍弃这两块飞地,换取韩国的信任!毕竟。秦国的兵力就那么多,韩国若是有心时不时进攻两县,秦国是救还是不救呢?救之不得,不救则是不仁不义,实在为难啊!”
嬴则顿时语塞。说到底,还是秦国太弱了!韩国大军已经占据了半个关中,想要夹击秦国,都必须要渡过渭水、泾水不可,就算秦国挡住了潼关这一条线,也还有南阳,有蓝田。秦国的真正防御重点应该是在渭水、泾水防线上!
韩国以信义著称,也肯定是不想伤亡太大灭掉秦国,才愿意做出这个决定。对韩国而言,秦国答不答应都无所谓,秦国答应固然好,不答应的话,韩国也能追加二十万大军一举灭掉秦国!但对秦国而言,韩国摆出的这个道就需要好好考虑了。
答应吗?答应下来,秦国是会很憋屈,但却可以得到难得的喘息机会!只是,韩国一再表示,要求秦国交出朝中的奸佞小人,这奸佞原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韩国明显是要砍掉秦王的左膀右臂。
另外,就是潼关是不是该放弃。按照唐雎的说法,秦国放弃潼关可以赢得韩国的信任,不放弃的话也是飞地,韩国取在甚是容易。这句话虽然令秦国难堪却是事实。潼关目前的一万多大军可是秦国所剩不多的精锐啊!
“先生所说奸佞,寡人的朝堂上并没有啊!先生以为,寡人当交出何人?”秦王突然开口说道。
唐雎笑着说道:“王上朝堂多忠贞爱国之士,奸佞自然不多,但仔细看来,却有两个!”
秦王心中一颤,下意识地望向武安君白起。毫无疑问,韩国这是要假借奸佞之名,削弱自己了!对秦国而言,丞相魏冉和武安君白起无疑是最重要的。在魏冉战死在咸阳后,白起显得更加重要。如果自己的韩王,也一定会选择白起。
“武安君白起以及卫尉王翦!”唐雎的一句话如同丢进池塘的一颗石块,平静的水面开始泛起涟漪!
“王上!万万不可!武安君为我大秦开疆扩土,立下赫赫战功,王上若是将武安君交给韩国,军中将士势必心寒!韩国此乃诛心之计啊!一旦开此先河,谁人还愿意为大秦效死?!”宗正嬴则立即站出大声反对道。
“武安君乃国之柱石,怎么会是奸佞小人?王上万勿听信韩国之言,自断大秦的臂膀!”这是耿直的大臣所言。
“若无卫尉死守漆县,二十万匈奴大军早已攻入关中,王上若是治罪卫尉,恐令将士不服!”有人为王翦开脱。
“卫尉乃秦国九卿,即使有罪,也当是由我们秦国,王上万不可将卫尉交给韩国处置!”
白起听着大臣们为自己和王翦鸣不平,心里虽然十分感动,但却一言未发。换做是韩国点名要魏冉或者王翦。自己肯定据理以争,但如今牵扯的是自己,白起实在不好表态,也不能表态。
很明显,韩国对秦国不放心,想要将自己和王翦铲除。这些自己知道,秦王也知道,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自己若是下跪自辩,那就是陷秦王于不仁不义之地。是自己重要还是秦国的未来重要,是保全自己拼死抗争还是牺牲自己隐忍退让,对秦国而言,对秦王而言,都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白起虽然不表态,甚至一脸从容地望着地面。似乎大殿的争论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心里却很是哀怨!自己纵横一生,鲜有败绩又如何?自己立不世之功,令山东各国胆寒又如何?三尺青锋,一杯鸩酒,一丈白绫都可要了自己的性命。自己是功高盖世,但和国家利益比起来,自己算不得什么!白起相信。秦王一阵犹豫之后,最终还是会放弃自己。放弃王翦!也许若干年后,秦国再次强大起来的时候,新王会为自己平反,为自己树碑记功,但却不是现在!
“寡人......”秦王看了白起一眼,看了唐雎一眼。又环顾了殿下臣子们或坚决或愤怒或不忍的表情,最终长叹一声道:“寡人身子有些不舒服!此事,明天再议吧!”
“退朝!”宦者令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唐雎施施然离开了,虽然许多秦国大臣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恨他恨得牙痒痒。但终究没有人敢阻拦他的离开,甚至于,没人敢上前对唐雎说什么不敬的语言。唐雎在这一刻,俨然成为秦国的公敌,但就是这样的公敌,秦王还是命令侍卫好生保护。
不少大臣在退朝之后安慰白起,但想来想去,却是找不到任何的语言,最终只能言不由衷地说道:“王上虽然年轻,但却深明大义!君上放心,王上是不会中韩国的诡计的!”
白起只能报之以苦笑,除了苦笑,还是苦笑。
回到自己的临时府邸,白起碾转反侧,平日里的书怎么也看不下去,面对最美味的食物也如鲠在喉。白起杀伐果断,无论面对多么危险的情况,都是不失风度,这也养成了白起府上的下人如同军旅中的普通士卒一样,严于自律,对白起异常敬畏。眼见白起一副惆怅的样子,即使最贴心的管家也不敢多问半句。白起最宠溺的儿子和妻子虽然担心白起,但他们也知道,白起如果不愿意说,自己也问不出个所以然。除了默默退开,给白起留下足够的空间外,也无法做的更多!这倒是让白起更加郁闷,只是,白起隐忍了下来。
“君上!”管家硬着头皮走到书房,将白起从烦心意乱中唤醒。
白起不怒自威,冷声说道:“不是告诉过你吗?!今天,谁也不见!”
管家嗫嚅道:“太子詹事章周在外面求见君上,说是奉了王上的旨意!”
白起的手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什么?!王上派太子詹事私下来见自己?!那就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又或者,秦王是派太子詹事向自己道歉,要自己主动认罪伏法?!
管家深深低下头,根本没敢看白起的表情,像如今这般暴躁、喜怒无常的白起是管家生平从未遇见的,直觉告诉自己,在这种时候,凡事都要小心翼翼。如果不是太子詹事章周说是奉了秦王的旨意,打死管家也不敢来叨扰白起。
白起深深吸了口气,终于平静下来心情,说道:“知道了!去请詹事大人来书房吧!”
“喏!”管家缓缓后退,蹑手蹑脚地离开了书房。
白起开始思考起章周的来意。如果秦王打算死守栎阳,不向韩国屈服,那来的应该是宦者令这样的近臣又或者宗正嬴则这样的重臣。如果秦王打算放弃自己,向韩国委曲求全,那来的要么是重臣,以示抚恤又或者无足轻重,以示绝情。章周是秦王任命给太子的,而如今太子年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章周倒是真的很有可能是奉了秦王的旨意。只不过,眼下肯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的府邸呢!秦王派章周过来传话,难免惹人遐想啊!
不一会儿,一名中年男子在武安君府上管家的带领下施施然走进了书店,武安君定睛一看,正是太子詹事章周无疑。
因为章周自称是奉旨而来,白起在屏退了不相干的人后,就欲要下跪接旨。谁料到,章周却是抢上一步,径直长揖不起,口里言道:“周自知假冒王命乃是死罪,但周亦知君上心情烦躁,不欲见人,因而斗胆谎称身负王命!还望君上恕罪!”
白起想过无数种可能,就是没料到章周根本就是假传王旨!一时之间,气极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