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潼关。
为了防止军心动摇,咸阳失守的消息被严密地封锁住,此时的潼关,除了主将王翦知晓韩军已经攻入关中,再无一人知晓身后咸阳城的变故。
这些日子,秦军在王翦的指挥下,挫败了韩军十几次大规模的攻城行动。从战术上讲,秦军是胜利的,至少此时此刻,潼关还在秦国手中。但从战略上讲,秦军则是失败的。因为自从韩军开始攻打潼关,已经先后折损了三万大军,与之相对应的是,是秦军的伤亡也超过了一万。原本镇守潼关的万余大军能够活到现在的,寥寥无几。如今镇守城头的秦军,绝大多数都是从漆县过来增援的。
如果是三万秦军面对七万韩军,凭借着潼关坚城,秦军的底气很足。但随着一万大军被莫名其妙地调回关中,潼关只剩下两万秦军面对七万韩军,从某种程度上讲,秦军已经不在处于上风!
仅仅是十天的攻城战,秦军就伤亡了四千多人,韩军的伤亡略大些,但也不足一万。按照这个比例计算的话,秦军全军覆没以后,韩军也能剩下将近两万。
当然,一场战争的结果绝不是简单的数字对比,韩军能不能承受这个伤亡难说,秦军越是打到最后,士卒越来越少,伤亡的比例也会骤然增加!只是按照这个战局推演,笑到最后的多半是韩军!
秦军不敢去想,也没空去想,为什么潼关这么重要的地方守备的兵力才这么点!他们自然不知道韩军在攻打潼关的同时,也从南阳、汉中方向对秦国发动了猛攻!秦国的兵力已经是捉襟见肘!他们只是清楚。在这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战场上,想要活下去,就必须杀死眼前的所有敌人!
日复一日的鏖战让双方的神经都开始变得麻木,吃饭、睡觉、起来厮杀,这是秦、韩两方的士卒每天都在做的事情。不同的是。有的人会战死,有的人会侥幸活下来。死亡意味着结束,意味着解脱,幸存下来的则要继续吃饭、睡觉、厮杀。没有人知道何时是一个尽头,大家只听命于上级,层层叠加。两军的最高指挥官王翦、卫云两人无疑决定着接近十万人的命运。
“将军!有人在城下求见!”当王翦听到韩军派人来见自己的时候,脸上的惊讶之情一闪而过。
他的第一反应是韩军想要对自己劝降。毕竟,怎么看秦国都有些山穷水尽的味道。咸阳以西已经不再属于秦国,秦、韩两国的大军隔着泾水对峙,眼下的情形是两方互相忌惮。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形势。自己镇守的潼关在这个时候显得异常重要,如果自己投降韩国,韩国的大军就可以源源不断地进入关中,如今关中的平衡就会被打破,秦国的唯一下场就是彻底放弃关中。如果自己力保潼关不失,就可以为秦国争取时间。韩国即使调派大军,也只能绕道南阳。
第二反应则是韩军派出了刺客,假借议和或者其他名义接近自己。然后骤然发难!一旦自己身死,潼关守军必然大乱,韩军可迅速攻占潼关。与咸阳城内的韩军东西夹击秦国!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王翦否决了。原因很简单,自己前几年遭到两次三番地刺杀,早已防范这种情况。刺杀终究是落了下乘,而且,与刺杀自己相比,韩国怕是更愿意刺杀秦王。
“将他吊上城头吧!本将军倒要看看。韩军又在耍什么阴谋诡计!”王翦干脆不深究韩军使者的来意,但还是保留了一分戒心。潼关不开城门。一个人即使身负绝世武功,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
“喏!”亲卫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经过层层检查的韩军使者出现在了王翦的身前,王翦无悲无喜地瞅了韩军使者一眼,便用极其平淡的语气说道:“说吧!谁派你来的?”
韩军使者微微一笑,摇了摇头道:“将军以为,又会是何人呢?”
王翦的眉毛瞬间皱了起来,不悦地说道:“本将军若是知道,又何必问你?”
一旁的亲卫趁机说道:“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否则,以细作论罪!”
韩军使者冷哼一声,知道两人一唱一和不过是想要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秦国国事已经如此艰难,却依然放不下曾经的骄傲。王翦的语气如此不善,自己若是恭恭敬敬地回复,岂不是堕了韩国的威风?!何况,议和之事成与不成,对韩国都没有太大的影响。有这样的底气,韩军使者也不介意和王翦好好周旋一下。
韩军使者只是冷哼,却不答话。气氛一下子凝滞起来。王翦克制住心中的恼怒情绪,打了个圆场,说道:“不知使者代表何人,又为何事而来。”
韩军使者这才正脸看了王翦一眼,戏谑道:“我本以为秦国乃是蛮荒之地,不识礼仪,如今看来,还有像将军这样的明白人嘛!”
王翦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隐忍不怒。韩军使者出了一口气,也适可而止,说道:“我乃代表韩王而来,意欲求见秦王,还望将军代为引荐!”
王翦点了点头,却没有答话,心中开始快速思考起韩王派人求见秦王的目的所在。是耀武扬威,逼迫秦国向韩国割地求和还是纯粹羞辱一番,然后灭秦国社稷,两种都有可能!如果是后者,自己私自放韩军使者出潼关就是大罪过了!
“使者口说无凭,可有信物?”王翦沉着问道。
韩军使者随即将信物展示给王翦,然后从容不迫地说道:“在潼关外面,尚有一辆马车,若干随从!将军若是没有异议,还请开关放车马入关。我会请令大家后撤二十里,将军不必担心!”
这就是激将了,王翦若是大度、自信。肯定会开关放区区一辆马车入关。若是王翦担心韩军使诈,拒不开门,无疑就是落在了下风!
“若论马车,潼关还是极多的。想必使者的车驾肯定是长途跋涉而来,既然入我秦境。又怎么会劳烦使者以疲马拉车呢?!不如这样,本将军先派人向王上告知此事,王上若是同意,本将军再令人将使者的随从全部接入城中,然后派人护送使者一行去面见王上。若是王上不肯,使者只能返回洛阳了!”王翦说得有理有据。
韩军使者只是微微一笑。说道:“那就有劳将军了!”
毫无疑问,进退维谷的秦国在得知韩王派出自己出使秦国,一定会从中嗅出一丝风声。哪怕自己是不怀好意,秦王也一定会召见自己,确认这一点。
秦国如今在韩国面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韩军使者当即请辞,留给秦国足够的反应时间。
送走了韩军使者后,王翦下达了两道指令,第一是派遣重兵护卫韩军使者,务必令他无法探知潼关秦军的虚实,第二则是派人八百里加急飞报栎阳,将韩军使者到来的消息告知秦王,请秦王决定。
从潼关到栎阳不过两百多里。不爱惜马力的话,两日即可抵达。有鉴于韩国密布各个重要城邑的驿站,秦国在关中也建立了四通八达的驰道。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仅仅是过了五个时辰,身在栎阳的秦王就得知韩王使者抵达潼关的消息。
“王上!臣以为,不妨令韩国使者通过潼关,试探韩国的来意!”宗正嬴则献言道。
“臣附议!韩国既然肯派遣使者,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即使两国依然要不死不休。也能为客卿争取时间!”少府亦是说道。
吕不韦在前一天已经出发前往邯郸,赵国能不能回心转意从某种程度上讲。决定了秦国的国运。韩王的使者究竟是带来和平还是战争,也影响着秦国。秦国不可能把希望都寄托在韩国。但明确下韩国的目的,总是好的。
秦王把目光转向尚未离开栎阳的武安君白起身上,白起的语气依然沉稳,似乎丝毫没有韩国派出使者而产生半分动摇,说道:“不卑不亢,从容应对,韩国亦不能小觑我大秦矣!臣以为,王上见上韩国使者一面,总没有坏处!”
秦王点了点头,虽然心中很是不痛快,但形势比人强。这就好比一个人霸占了你祖上传下来的房子,还派人来和你谈判,真正的强者肯定懒得去谈,谁敢抢自己的东西,直接抢回来就是!甚至,把对方的东西抢光。秦国如今就是惴惴不安的弱者,在失去祖上基业的时候,还要担心对方要不要自己的性命。
自己还是要向先王学习,当初先王登基继位为王,在宣太后的默许下,四贵跋扈张扬,可到了最后,笑到最后的还是先王。勾践可以做到的,我赵柱一样可以做到!
“那就整修军备,准备迎接韩国使者的到访吧!”秦王下了命令!
三天后,韩王使者唐雎抵达栎阳,求见秦王,秦王允之,召三公九卿见之。
或许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大国风度,秦王并没有派人为难唐雎,但也没有过分亲近,一切招待,系数按照之前的规矩,并没有因为韩国大军压境就刻意讨好。
在正式的朝会上,秦王第一句话就是问唐雎,“寡人闻先生为魏人,曾侍奉安陵君,缘何为韩国效力?”
这句话可谓诛心之言。不仅暗中讽刺唐雎不忠于魏,也是在挑拨唐雎和韩王的关系。
“臣听闻,百里奚身为楚人,却先后仕于虞国、秦国。管夷吾在成为齐桓公的丞相前,也曾侍奉在公子纠身旁!由此可见,欲要施展胸中抱负,恩泽万民,国籍又怎么能成为阻碍!秦国的许多大臣往上数三代,很多都是山东籍贯吧!魏国背信弃义,身死而国灭,臣自然另寻明主。如果王上如韩王施行仁政,以信义著称,臣未必不能向王上效命!”唐雎笑着回道。
秦王尴尬地笑了笑,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下去。纠结下去的话,依照对方的伶牙俐齿,自己也讨不了好!而且。最关键的是浪费时间。
“先生远道而来,有何见教于寡人?”秦王一副求教的姿态,但形胜而倨傲,分明是徒有其表。
“见教不敢当!但却有些许消息要告知王上!”
“请先生言!”
唐雎环顾了眼秦国大臣,长叹道:“燕国二十万大军讨伐齐国。齐国割南阳、故鲁之地,已经向韩国求和。赵国损兵十数万,已经从河内、上党退兵!韩国巴蜀十万大军顺流而下,包围了郢都,楚国不能抵挡,已经委派令尹芈梁向洛阳请罪求和!”
秦王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前两个消息,已经由在邯郸、临淄的黑冰台核实无误,至于楚国,虽然尚未有消息传来,但韩国在大占优势的情况下。没必要诓骗自己!也就是说,楚国之所以没能声援秦国,是由于郢都被围。这实在是再糟糕不过的消息了!但却还在秦国的承受范围内。
秦王干笑了两声,然后恢复无悲无喜的表情。
唐雎瞥见许多秦国大臣已经脸色苍白,知道秦王不过是外强中干,果断下了一剂猛药,道:“臣来时,洛阳刚好接到韩腾、乐乘的联名奏疏。咸阳以西的半个关中之地,已经系数落入韩国手中!两人请求韩王发兵二十万,一路十万由峣关入关中。一路由河东渡洛水,灭秦国社稷!韩王目前仍然难以下决心!”
听到唐雎的这个爆料,秦国君臣再也坐不住了。就连白起也是死死盯着唐雎,想要听他接下来的言论。很明显,韩国若是如此做,秦国的末日就到了!但唐雎之所以出现在栎阳。显然,韩国的朝堂还有不同的声音!事情也就有转圜的余地!
唐雎微微一笑。显然很享受秦国君臣提心吊胆的样子,说道:“不过。有人上言称,秦国也曾抵抗西戎,有守卫边疆之功,于天下有恩,不该轻易灭绝秦国社稷!韩国之所以灭魏者,盖因魏国背信弃义,屡次三番伐我韩国。其韩、赵、魏结盟时,魏既反叛,意欲突袭新郑,灭我韩国,为我韩国所败,韩国念其同出晋国,不愿多起战端,故而收起地,降其爵,怎料魏国不思悔改,撺掇秦、赵、齐、楚,方才有这场五个多月,涂炭生灵的天下混战!如此情形,不灭魏无以告慰各国亡灵,无以平息百姓之怒火!”
“秦国虽然屡次三番和我韩国作对,但多是为奸佞小人从中挑拨,非王上本意,非秦国勋贵本意!今韩国大军攻入关中,秦国多半意识到其中错误,故而有大臣上书,请保留秦国社稷,韩、秦两国重修旧好,岂不美哉?!”
秦王君臣皆是无法辩驳。这些话说的道貌岸然,很是虚伪,但韩国的实力摆在那里,秦国只能相信这都是真的。按照韩国的说法,魏国的灭亡并非是韩国的本意,而是自取灭亡。毕竟韩国讲究的是仁义,怎么会轻易灭掉一个千乘之国?!虽然仁义的标准是韩王制定的,但韩国总归是师出有名不是?!
秦国君臣在意的是唐雎的后一段话,什么叫秦国是受小人蒙蔽?!什么叫秦王无罪、勋贵无罪?!如果韩国把一切罪责都推卸到魏国,到信陵君身上,赦免秦国自然无可厚非!如果秦国朝中尚有奸佞小人,那韩国则有正大光明地理由替秦国“清君侧”了。另外,听韩国的意思,似乎占据半个关中是为了惩罚秦国,为了让秦国长教训,如果真是这样,那秦国还有机会从韩国手中求来半个关中之地!如果可以的话,除了秦王,秦国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秦王斟酌了下语气,长叹道:“伐韩确实本非寡人心意!只怪寡人一时糊涂,听信了信陵君,哦,不,魏无忌那厮的蛊惑,冒犯韩国,实在是羞愧不已!寡人愿意将河东大军退回关中,向韩国割上郡之地,将太子质于洛阳,但求韩国可以将陇西故地和咸阳奉还给寡人,寡人感恩不尽!”
秦王已经确定,依照韩国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不委派太子质于洛阳,韩国说什么都不会相信秦国的诚意。自己干脆顺坡下驴,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信陵君身上,派出太子为质,委曲求全。
另外,和关中相比,上郡也好,河东也好,都是可有可无。关中乃是根基,根基不稳,枝叶再繁茂也是浮云。虽然一旦答应这样的条件,基本上就意味着秦国被韩国完全隔断了和山东的来往,但秦国已经衰落成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什么能力搀和到山东的战事中去呢?!
休养生息是秦国最需要做的,如今吃的亏,受的辱,秦国只能打掉牙齿咽下去。秦王只是希望,自己的委曲求全可以换来韩国的信任,毕竟,换做自己是韩王,也知道秦国的根基在关中,好不容易付出了将近十万的伤亡才攻入关中,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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