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去来都在巩固遁镜术。他缔造出来的镜面十分不稳定,有时到一半就崩塌了,有时不能把他和伊妮德准确传送到目的地,有时他缔造过程中镜魄枯竭而不得不停止。各种各样的问题层出不穷。当去来终于在一天之内完成了两百个镜,而且一个也没有坏。伊妮德终于轻颔螓首:“可以了,你的遁镜术基本过关。镜师平时应用的无非是渡镜术和遁镜术,把这两项学好就已经很不容易。其他的都需要咒语辅助完成,我日后再教你。”
然后她走到矮矮的雪阜上:“现在我教你怎么汲取镜之魔力,制造出攻击和防圉的器械。”
去来惊讶道:“伊妮德,如果这是渡镜术,那缔造符咒又算哪一种?”
“渡镜术有很多种。你之前练习的符咒是一种,缔造出实体的武器也算一种,凭自身实力损毁大面积建筑也算一种。渡镜术没有止境,只要镜师的镜术不断精进,就可以自创出很多种来。去来,像我这样做出援弓引箭的姿态,保持着别动。”
去来照做了,想象手中正拿着一把弓——他立马脑补出了黑党的白骨长弓来。慢慢拉开无形的弦。
“然后瞄准一个物体,想象着射击它。”
说话间,这座镜感受到了伊妮德的意志,远处的雪地上凭空出现了两座小小的淡绿色雕像,就像生了铜锈一样。去来深吸一口气,拉弓引箭,按说应该到了射箭的时刻,但他手中依然什么都没有。去来坚持把那一箭射了出去,寒冷的空气中留下淡淡的冰痕。
伊妮德帮他又摆正了姿势:“再做一遍。”
去来又做了一遍,但是只留下冰痕。他没等伊妮德说话,再次做了一遍。总共做了五六遍,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去来解释道:“我汲取镜魄了,可是根本凝聚不出来。”
“不要心急。”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说,“这于你有些难,你等一等,我给你带来一个弓,用那个试试手。”
只见她仿佛撕裂纸张般双手凭空一撕,虚空中骤然像冰面破碎一般开裂,森凉白雾中,温暖的空气流了进来,外界又一次出现在去来眼前。伊妮德向他挥挥手,他惊讶地看着她从那个破口处走了出去,不到一息功夫,那个巨大的龟裂开口在茫茫雪地上消失了。她一去就几天没有回来,他担心她遇到了危险,同时也不知如何能从镜中出去,心烦意乱中根本制造不出像样的弓和箭。但好在四天后,她终于回来,手里提着一把黑色角质弓,神色看起来很疲惫,长袍上甚至沾满血渍:“去来,你拿这把弓练一练,试着凝聚出羽箭。”
去来脸色苍白地望向她身上的血迹:“伊妮德,你没有受伤吧?”
她却没有看他,有些困倦地眺望远方的雪野:“没事,我本来只想给你买一把弓,正遇见黑党偷袭丧失海神庇护的村落,只能把他们全杀了。”
去来接过黑弓,惊愕道:“袭击村落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会丧失民众的支持。”
“没有神族愿意支持黑党,去来,他们也不需要民众的支持。阿萨神族部落里神祗的数量决定了它是否强盛,而非民众。只要芬里厄称王,众神出于宿命的要求只能服从于他,那么即使民众反对也无用的。”
“但是为什么偷袭村落?”
伊妮德把沾了血的外袍脱下来,里面穿着暗银色的女式软甲,此时的她看起来就像个女武士:“黑党用黑暗镜术把年幼的神族异变,把他们养成更多的佣兵,这样他们就有了源源不断的军队。为了减少损失,他们选择从防御力较弱的村落入手。”
然后望向去来,“开始练吧。”
去来叹了口气,知道她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他提了提那把崭新的黑弓,发现它极沉,仿佛用铅铸成的,吸一口气,拉弓引弦。
弦绷得很紧,缓慢拉动的过程中,去来又一次默默召集镜魄,用控制着箭身的形态,随着额头的汗珠越聚越多,无数细碎的冰渣顺着他缓慢的动作而汇聚到了一起,凝聚得很紧密,最终形成了一根细长的冰柱,箭头很尖锐,直指着镜中的太阳,在阳光下折射出玻璃般的光彩。当他把弦拉到最长,冰箭的塑造几乎全部完成,只差一个漂亮的羽状箭尾。
“看到了么,做出一个冰箭其实并非很难,只是你之前没有充分想象拉开一张弓是什么样子,也没有花力气,所以缔造不出来。”
去来喜悦地点点头,望向远方辽夐的雪野和淡金色的太阳,把那支崭新的冰箭射了出去,看它消失在蔚蓝的天际,留下彗星般璀璨的一闪。
去来练习渡镜的时候,伊妮德逆光站在不远处,身穿暗银色的软甲和黑色长靴,腰间别着纹银匕首,身形美好得就像个女神,脸庞的轮廓完美无瑕。深蓝色的秀发顶端映照在阳光下,有着锦缎般的美丽光泽。她看着他越来越平稳地射出一支支利箭,正想让他歇息一会,却看到他忽然扔下了黑弓,双臂摆出拉弓的姿势,晶莹的冰渣就从他两个虚拳中慢慢汇聚,向外延伸出一条漂亮的弯月形弧线,碰撞在了一起,最终凝聚成一把冰做的秀丽长弓。
伊妮德接过去来递给她的长弓,抚摸着冰质的寒冷触感:“让我试试它结不结实。”
然后毫不留情地拉开了它脆弱的弦,仿佛想射出一箭,下一瞬间,“嗒”地一声弓断了。
去来板着脸取回了他的两截断弓,伊妮德不禁笑了起来道:“没有关系,已经很不错了,你要不要歇一歇?”
去来却摇摇头,将第一把弓小心翼翼地放在雪地上,开始缔造第二把弓。
她在心里好笑他的执着,却忽然想起有关他的身世和使命。
早在十六年前,她就知道要守护的对象是个人类,还是传说中的天命者。她自恃阿萨神族首席圣殿骑士兼首席大法师的身份,不情愿在未来教他。神族的眼中,人类始终无知而弱小,根本没有资格成为他们辅佐的对象。但她毕竟深信密米尔和黑党占卜师的预言,所以承诺了王室,继密米尔之后,辅佐那个人类,走向他命中注定要达到的高峰。她第一眼看到他时,是在密米尔怀中的匆匆一瞥,难得有这样漂亮的孩子和纯洁的眼睛。第二次看到他,他已经长成了英俊的少年,脸色苍白但是坚定不移地乘着马逃脱黑党的追捕,繁密的羽箭不断扎进后背,他嘴角的鲜血也越流越多,但还在坚持纵马向前。那一刻,她终于确信他就是那个命定的人类,就凭如此执着与毅力。
于是漫天的茫茫大雪中她一挥手,一面宏伟的镜在辽夐雪野上疾速崛起中。她看见他一头栽进镜面,通往西方华纳。
就有了两个月像这样的生活。去来的镜术在不断精进,只是缺乏近身格斗,她打算再过几天开始教他。
休息的时候,去来再次问起了伊妮德有关黑党的事情和自己的任务。
天色已经完全暗淡,长庚星在天际发出明亮的烧灼之光,点亮了茫茫雪野,伊妮德点燃了篝火,和去来面对面坐下来:“芬里厄藏匿了五面镜,即五座蓄兵库,散落在九大世界的重要地带。实际上这些镜里蓄藏的不是兵马,而是无比浓郁的黑暗镜魄。只要有足量的镜魄,就意味着黑党不会消亡。这五面镜代表着五个据点,分别位处穆斯贝尔、萨法达、冥界、尼芙尔和阿斯加德。你的任务就是消灭这五个黑暗的据点。”
“那为何把我带到华纳?既然尼芙尔就有一个据点,不妨直接从那里入手啊。”
“还是这么鲁莽。你以为那几个据点是好消灭?当前最要紧的事是先教会你镜术,和其他隼党会面,再商议消灭据点的事情。”
去来默默地凝视着跳跃的火苗,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安排得十分妥帖的命运。他就像个渺小的蜉蝣,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一切听从他们的安排。也许根本消灭不了一个据点,就会死在最前面。于是十六年后,他们又会自欺欺人地再次多出一个“天命者”来。
“伊妮德,如果现在就让我和黑党格斗,我根本无法打赢他们。我的意思是,不一定非得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你是卓越的镜师,完全可以培养更多天赋秉异的人才。密米尔死了,我自顾不暇,更毋论达成你们的期望。”
顿了顿,又说:“以前我总是不明白为何密米尔自称我的守护者,现在我全明白了。你不会理解这样的感受,守护了我十六年的人,只是为了把我交给别人,再祭献给邪恶的一方。”
忽然感觉到寂静。伊妮德挑逗火苗的动作停了,淡淡地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然后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向刚刚搭建的帐篷走去,“如果困了,早些休息吧。”
今夜无月。深蓝色的天幕下,篝火点燃已久,在徐徐晚风中,晃动着不真实的朦胧明黄,夜空宛若打翻了的棋盘,棋子全部撒成了参天星斗,和不息的篝火辉映出飞逝流转的风华,映在去来忽明忽暗的脸上。这些天虽然训练得很苦累,可心情一直愉悦,今晚却不欢而散。
他知道那句话必然令伊妮德十分介怀,毕竟她是个正统的隼党。但她不会了解他的,对将来的一片茫然和对密米尔的无限追思交织在一起,就成了一种压抑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