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来心脏惊惧得都要跳出来,连连后退,随手抽出一本书来格挡。却不料身后的椅子“哐当”响了一声,他惊慌之下绊倒在地,书滑落在地,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已经裹上纱布的伤口似乎开裂了,将剧烈的疼痛传递给他。
去来倒抽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她已经讲了半天的神族局势,却一言不合要杀死他,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下,眼睁睁地看着它即将洞穿胸口。
但是眨眼间,伊妮德让那个符咒消弭了。
去来脸色苍白地靠在墙上,她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格外锐利,仿佛淬了毒的刺槐。过了一会儿,确认了他的一切反应都没有伪装,她眉宇又慢慢舒展开:“别紧张,刚才那个只是试探你会不会驭镜。但我不清楚密米尔为何没有教,他是阿斯加德最年长也是经验最丰富的镜师。”
“你怎么能这么做?我都说了没有骗你!你一但怀疑别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攻击他是吗?”去来“呼”地一下站起身,愤怒质问。
她却根本没有理会他,慢慢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的曳地长发仿佛瀑布在月空下发出光辉,说话却是答非所问:“密米尔未教有他的道理。从今天起你跟我学习,不过时间紧迫,刻不容缓。”
去来不愿抬头听她说话,自己也不再开口。只是觉得伤口更加疼得钻心了。
他默然看了伊妮德一眼,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纤柔而洁白的柔荑在虚空中轻轻一划,空气就像被划伤的肌肤,一行半透明的冰痕顺着她指尖划过的地方迅速凝结,她画出一个圈来,这个圈按说应该是无形的,现在却聚拢成一圈结实的冰棱。她轻启檀口诵读出什么咒语,摊开的手心上方就慢慢燃起了冰蓝的火焰,很不稳定地晃动着,似乎一阵清风都可以吹灭它,使人想起长着蓝翅膀的半透明精灵。空气开始一滴一滴融化,虚空中显现出水晶般流转着的动人光泽,洁白雾气氤氲在圈里,渐渐冷却凝固,一面巨大的、磅礴的镜短短一息间形成。
去来愕然道:“这是……”
“进去吧,我施展了缔镜术。”
伊妮德关上了窗牖,光线微暗的斗室里,镜面凝聚了最寒冷的魂魄,带着不敢让人靠近的冰冷色泽,仿佛凿下的一块巨大的冰,可又比冰精致很多。其间蔓延着华美而繁复的纹路,即使是萨法达最杰出的工匠也无法做到这样精雕细琢。去来和伊妮德的身影有些朦胧地倒映在镜面上,它在他们的注视下静静发出银白色的微光。去来甚至觉得它有生命,仿佛一头蛰伏的兽,用冰冷的妖瞳也在仔细打量着他们,把浊重的喘息控制得不易察觉。
“喂,我觉得它是活的。现在怎么办,我不想进去。”
“一面镜蕴藏了塑造它的镜师的情感,所以你会觉察到它的一些气泽。放心往前走就进去了,不要犹豫。”
……难怪它跟你一样冷,去来腹诽,深吸一口气,目光一动不动地紧盯它,慢慢走过去,手刚刚抚上光滑冰冷的镜面,他就看到自己的手、胳膊乃至整个身体都慢慢融了进去,却没有任何异样。他一口气也没出,随着脸颊的贴近,眼前慢慢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银白光泽,宛若一层薄薄的雾,再然后,一个世界呈现在了面前——墨蓝色的天穹就像一块厚实的天鹅绒,远方有波光粼粼的水面,天上一弯纤瘦的月亮。
有点像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幅场景,可是没有了黑云压城一般的浓密森林,天空也不像那时那么浓黑可怖。去来转过头去,镜已经完全消失了,伊妮德正站在那里,暗夜里那双动人的瞳孔仿佛两颗奇异而冰凉的宝石。
去来大叫一声。“喂,你不要随便出现什么声音也不发出,在这种地方很吓人的。”
伊妮德似乎不想理会他,从他身侧走过,身姿美好得不真实,声音却冷得像那崖间雪,海底冰:“如果准备好了,现在就开始。”
随后她告诉他,只要是擅长驭镜的神族,都可以获得一个尊称,镜师。去来小心翼翼地问她,他一个人类学习驭镜又该怎么称呼。
伊妮德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我也不知道,姑且还叫镜师吧。”
默了默,又说:“也许你是第一个人类中诞生的镜师。”
接下来,她向他阐述了什么叫做驭镜。
驭镜即驾驭镜魄,分为五种层次,分别是渡镜、遁镜、幻境、缔镜和焚镜。渡镜即从九大世界中汲取镜的力量,借助镜的魔力进行攻击和守圉。遁镜就是类似伊妮德把去来移往华纳海姆的这种行为,借助各大世界中以镜维持的契约关系,进行瞬移。幻境即镜师根据自己的想象营造出一面镜,只不过并非真实存在的,只是用来迷惑敌方。缔镜与焚镜被公认为镜师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一个是缔造出一面真实存在的镜,另一个是焚毁一面镜。
“怎么,连镜也能随便制造或者毁坏?”去来的神色十分吃惊。
“怎么不能?镜魄无处不在,自然也可以缔造出各种镜面。这些镜就像一个个小位面,镜师可以随意穿梭。”
“听起来真让人向往。”
“是啊,而且你以后可以比他们任何人做得更好。”
密米尔曾经对他说过,你以后肯定会成为最优秀的人,比谁做得都好。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神情和伊妮德一模一样,眼中有藏匿着一种深切的希冀,同时也带着一种微不可察的悲伤。去来看到她把丝绸般柔顺的长发垂下来,精致的脸颊白璧无瑕,不禁一阵恍惚。而她却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在她缔造的一方天地里,时间的流逝几乎察觉不到。去来本以为这是错觉,但伊妮德告诉他,镜不但可以打破空间的桎梏,而且可以改变时间。每一个镜中,时间的流逝速度都不一样,只是如果不刻意改变,通常情况下难以觉察。每一天都是一个时间循环,一些年迈而镜术高超的镜师会为自己缔造出一面很隐匿的镜,将时间循环拉到最长,悄然再度过几百年的时光。
去来问道:“那密米尔何不缔一面镜躲进去?”
伊妮德说:“你真的以为他和你就住在山间一座木屋里?去来,那不是普通的木屋,外墙施展了高超的镜术,不但黑党难以找到,就连我们想和他碰一次面都很难。”
只不过还是被发现罢了……眼前又一次晃过那个老者呕血着发出符咒的身影,还有他的身躯就在毒箭的洞穿中碎裂的一瞬间。
察觉到了去来的情绪,伊妮德轻轻地说:“开始吧。比起懦弱地哀悼,不如把自己变强。”
她站在去来身后,抓起他的双手在空中施展镜术。冥冥中收到一种朦胧的感知,丝丝缕缕奇异的力量在指尖缓缓凝聚,去来闭上眼睛,感受到越来越丰盈的力量就像百川归海,逐渐收纳到胸腔内,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过渡到伸展开的双臂之中。他慢慢移动双手,指尖划过的空气中都留下了淡淡的冰痕,好像在纸张上书写留下墨渍的痕迹。这种感觉相当奇妙,是自己在用灵魂和天地沟通,当有所感应时,富有灵性的镜魄就会随之而来。去来把手举得很高,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指尖的冰痕就一点一点凝聚成了冰坨,“叭”地一声掉了下来,正砸在他仰起的脸上。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这是最基础的渡镜术。你试着让心中充满各种情绪,双手就会凝聚出更多的镜魄。”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去来做出眉飞色扬的动作、憋嘴的动作、双手握拳的动作、哭泣的动作、捶胸顿足地动作……很快这个天地变了样。
雪花开始从漆黑寂冷的青冥中纷纷扬扬洒下,宛若奥尔伦格的意志羽化在天地间时下起的那场圣洁大雪,洁白的精灵张开他们发出团团朦胧光晕的羽翼,幻化成一场白丁香般芬芳的雨,将整片广袤的夜空点缀得空灵美丽。那一弯月亮也随之变大变亮,天边的云袂间渗露出宛若圣光的黎明。不久之后,月亮竟变成了一轮白色的太阳,天空被日出的光彩点亮,大雪又洗净了它的一切污垢,空澄得就像玻璃。雪还在下着,带着凉意的阳光却照耀着明晃晃的雪野,皑皑之阜被神异所笼,寒冷的空气吸进鼻腔,冷得让人瞬间神清气爽。去来的镜术愈加娴熟,他任由雪花落在头顶、落在鼻尖、落满了全身,手心呼啸着旋转的白色小漩涡,把它砸向天穹,制造出了更多的落雪。
伊妮德腿长而秀丽,笔直地站在雪地里会使人觉得她是诞生于冰雪中的女神。她一直一言不发地看他,去来蓦然觉得自己玩得太久了,于是很自觉地从雪地上爬起来,深深吸气,指尖飘落起雪花。
这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去来再一次吸气,双颊都憋得用力,然而只能制造出雪花。
就听见伊妮德笑起来了。
去来赧然地正想再一次用力,她在他身后说:“去来,想要缔造出镜,不能这么憋气必须先平静下来,尝试感悟更多的镜魄。”
去来默默地点头。过了很长的时间,他又一次抬起双手,仿佛要指挥乐队演奏,然而挪动双手,依然没有坚硬而冰冷的镜面出现。
他失望地放下手,伊妮德走过来,站在他面前,抬起双手,刻意把动作放得很慢。去来看见随着她手中的动作,身前的地面上缓缓拱起,然后在崩裂的雪地表面崛起了坚硬的冰层,周围的空气都被雾化,这面镜冒着白雾,就像新生的竹笋,一点点变得高大。
去来模仿她的动作,不由自主把眼睛也闭上,脑海中却浮现出尼芙尔的蓁蓁之林,树精们制造出的迷雾阵,老人枯槁却温柔的面庞,一双淡褐色的眼睛。去来回忆起两天前还在过的生活,很想微笑,可是心里很苦涩。忽然明白自己已经和那里永别了。
一面镜缓缓崛起,先是里面的纹路在淡淡的光晕中交错缠绕,向上攀爬,到了一定的高度,外层的冰晶再一点点覆盖上去,把盘根错节的纹路包裹起来,它整体看上去仿佛某种植物,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往上生长。
去来注视着它拱起了更多的冰块和碎雪,随着镜魄的不断输入,感到自己的控制越来越不稳定,而那面镜的增长速度却不断加快,他感觉它内部其实已经快塌了,不禁深深地吸气,抑制住体内翻腾的镜魄,于是这面镜增长的速度也放慢了。
“可以了。”伊妮德说道。
去来停了下来,那些繁复而精致的纹路静静地发着微光。他把手贴在上面,整个手掌都融了进去。
伊妮德白皙的脸颊有些瘦削,但随着她抿唇微笑的动作而微微鼓起来。“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很多镜师学习一个月也缔造不出一面镜。”
去来只当她在鼓励他,没有在意:“伊妮德,这面镜通往哪里?”
“你遁镜时心里想着什么地方,它就通往哪里。”
“……”
去来没有说话。可是脑海中有一个声音正在轻声替他补充道,我想到了尼芙尔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