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人。”
朱渝勒马,回头,对面,马上的少年满面微笑。
朱渝挥挥手,对一众役兵道:“你们在前面等我。”
马蹄又扬起一阵巨大的灰尘。待尘土稍稍散去,西北的初夏,早晨的阳光一览无余地照耀在远处波光粼粼的青海湖上,映得天空都变成了一整块深蓝色的红翡翠。
对面的少年满面的微笑比那蓝中带红的翡翠更加光彩夺目,朱渝的心里无限欢喜,脸上浮起一层深深的笑意,却道:“怎么?君公子还要来个十八里相送?”
“你落下了点东西。”
君玉微笑着将那块玉佩递了过去。
朱渝面色一变,瞬间又恢复成了那种冷淡而嘲讽的表情:“哦,不知什么时候掉下的。”他并不伸手去接,却道:“竟然劳驾日理万机的‘凤城飞帅’千里迢迢亲自送来,罪过。罪过。”
君玉的手固执地伸在半空,朱渝视而不见,扭过头,转身就要打马离去。
“朱渝。”
君玉一扬手,那块玉佩不偏不倚地飞到朱渝胸前。
朱渝捏着那玉佩,好半晌,目光冰凉。
君玉叹息一声:“你不要为我做太多事情了。”
“为什么?”
“因为我很自私。不愿意让自己心有不安。”
“那拓桑呢?”朱渝紧紧捏着那块玉佩:“西北大军瘟疫横行,军饷断绝,却能在一个多月内绝地逢生,除了比邻的‘博克多’,你告诉我,谁还会对你伸出如此巨大的援手?”
君玉沉默着,无法开口。
“拓桑无论为你做了什么,你都觉得心安理得对不对?而我……”朱渝大声笑了起来:“即使你欠我一点小小的情,你都会用命来偿还,是不是?在寒景园如此,离开寒景园还是如此。”
“你们都是我的朋友。”
“我不是你的朋友。小时候不是,现在更不是。我永远都不会是你的朋友。”朱渝笑得越来越厉害,手一用劲,那块玉佩跟心一样碎裂,他猛一扬手,将满手碎块远远扔了出去。
“朱渝。”
朱渝没有回答,狠狠一鞭抽在马背上,马像发疯似的狂奔而去。
君玉看着那股扬得老高的尘土,呆了半晌,转身,“小帅”撒开蹄子,“得得”地慢慢往西宁府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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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朝廷的粮饷已经陆续到达。
这天,军中正在接收最后一批粮草,本次负责押送的监军传来一道旨意,朝廷已经下令将东北的5万大军调集过来,全归西北军主帅统领,要求务必尽快拿下真帖穆尔的主力,彻底扫除北方边境的隐患。
君玉大喜,那5万大军多是孟元敬的旧部和凤凰军的一部,其余的也是东北大军中的佼佼者,战斗力久经考验。这5万大军一到,现在的西北军足以号称兵精粮足,只要战术得当,何愁大事不克。
目前,周以达一部已经深入草原和赤金族大军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而林宝山、卢凌等人已经率众补给粮草。战争初期,虽然双方各有损失,但是,真穆帖尔毕竟尚未遭遇决定性的打击,积聚的实力尚相当雄厚,要彻底歼灭他那几万非常剽悍的精兵,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君玉当即召集军中大小将领详细研讨随后的战术安排和布置,务必在最快的时间内,拿出一套完整的作战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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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儿。”
夜幕下,朱渝刚刚推开书房的门进去,正准备关门,却见父亲已经站在门口。
朱丞相看了儿子一眼,慢慢走了进来。
诺大的书房显得十分空旷,朱丞相放眼望去,最里面那半壁书房里,满墙的美人图已然不知去向。在那空旷的位置上摆放了一张床。
朱丞相看了看书桌上一些凌乱的公文、书籍,道:“你已经完全把书房当成了你的卧室?你刚回家,为什么不去看看郡主?你不去看她也就罢了,为什么还不许她来看你?你那几天对她的殷勤到哪里去了?”
朱渝淡淡地道:“腻烦了,你知道,我对女人没什么耐性。”
“只怕是粮草早已送到西北军中,河阳王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罢?。”
“无论什么原因对我来说都差不多。”
“这次为了给西北军筹集首批粮草,你不仅私自利用我在长安的关系,更利用河阳王在洛阳的势力,你竟然连自己的妻子都要利用?你到底为的什么?”
“我从来不认为妻子和其他女人就有什么不同。”
“你到底要到什么地步才肯死心?你粮草也送去了,君玉呢?她就会因此对你另眼相看?”
朱渝懒洋洋地笑了起来:“你想必也清楚,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她。昏君对你的猜忌日甚一日,这次是兵部尚书做了替罪羊,下次呢?。”
朱丞相顿了一会儿:“西北军中情况如何?”
“君玉两袖清风,起居饮食一如普通士兵,既没有什么封妻荫子也没有什么结党营私,她简直就是无懈可击,我看,你也不用再枉费心机了。以君玉在军中的威望,我想无论你找谁都不可能动摇她的,林宝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君玉真就如此无懈可击?那粮草到达之前,她是如何度过难关的?在如此的景况下,她居然还能绝地逢生?”
“那是因为她对圣宫屡施援手,人家主动帮她的。”
朱丞相冷笑道:“只怕是那甚么‘博克多’有私心吧。”
“秦小楼也参与了此事。秦小楼是驻地大臣,代表的是朝廷,无论他出了多少力,他都是一个合理的挡箭牌,你怎么弹劾她?”
朱渝看着父亲:“与其浪费时间在君玉身上,不如更好地去对付你的真正的政敌,也许,我还能帮帮你。”
朱丞相道:“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不说真心话又还能如何?难道我就等着看朱家走向覆灭?!”
朱丞相有些欣慰地点了点头:“有你帮我,我的负担也轻了大半。”
朱丞相起身正准备离去,忽然看了儿子好几眼,道:“渝儿,你那块玉佩呢?”
“哦,在路上不小心掉了。”
“怎么会掉?这是朱家的一对传家玉佩,你和你大哥一人一个,因为只有一对,你弟弟都没有,你怎么这么大意?”
朱渝淡淡地道:“玉佩是死的,人是活的,另外找一块不就好了?!”
朱丞相也不再追问,走了出去。
朱渝关上门,静静地坐在书桌前。
过了许久,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笺,在桌上摊开。明亮的灯光下,纸笺上是几排劲秀的小楷:
去去世事已
策马观西戎
藜藿甘梁黍
期之克令终
晋朝的将领周处在粮草不继的情况下率5000军士迎战7万敌军,自旦及暮,斩敌上万,最后矢尽粮绝,全军覆没。周处悲愤赋下此诗,力战而亡。
这张纸签是朱渝留下玉佩的时候从君玉的案几上悄悄拿走的,那劲秀的小楷,字字穿透,显是君玉面临军中瘟疫、粮草不继和赤金族大军围攻的情况下,早已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
他盯着那纸签,慢慢地,那纸上的一个个字幻化成了一张张相同的光彩夺目的面孔。而这样的一张面孔,竟然随时做好了死亡的准备。残酷的战争中,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她那种身先士卒的作风。
如果这张面孔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将会怎么样呢?他心里忽然一阵抽搐。
他又看看自己的右手,右手手掌上还有着几道深深的血痕,那是碎玉的时候,玉的碎角击破掌心之故。
每道伤痕都在心里,他如一个狂热的梦想者,拼命地去追逐一朵天边的云彩,每接近一步,却每每发现不过是临近幻想的破灭更近一步而已。
“不,我永远不会是你的朋友。”胸口如压了一个巨大的、绝望的石块,令人呼吸不顺,几欲发狂。
朱渝重重地一掌击在书桌上,厚厚的书桌顿时缺去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