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接下来郑南提到的就是十八世纪时的爪哇。
他提到帝国主义者的心肠,历来都是极其凶恶的,不仅西班牙如此,就是荷兰也毫不例外。他提到了一七四○年,在爪哇首府巴达维亚(雅加达)那触目惊心的一幕,提到了荷兰刽子手疯狂屠杀手无寸铁的中国侨民,致使一条河水都变成了通红的血水,以至于被众多的史学家称之为“红河惨案”。
对这些东西,郑南不会不提。他细细地数落着荷兰人的罪恶,也追忆着中国侨民的悲惨史。
在以往的这个世界,中国侨民的历史就是一篇惨烈的血泪史,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国家的移民,曾经受到过像中国移民所受到的那种永无终止的可怕灾难。就像是被父母遗弃而又走进蛇窟的孤儿一样,他们除了自己去保护自己之外,再没有任何人能保护他们。曾经有一位对东南亚相当熟习的英国作家,曾无比感叹地说过这样的话,“做一个十九世纪的中国人,真是一种苦刑。”这句话说明中国侨民悲惨遭遇的生动写照。其实,真正痛苦的又何止是侨民,十九世纪的哪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好受过?不过是要在侨民境遇的前面加上个“最”字更恰当而已。
“我们中国人苦啊,中国的侨民就更苦。”石达开看看荷兰使团的成员们,声音不大,却是极其威严地接着郑南的话说到,“我们今天的天朝是所有中华子孙的天朝,我们的侨民被遗弃的历史,从此将彻底地成为过去。”
“是啊!”郑南感慨地点点头,看着表情难堪的厄格蒙特伯爵,“伯爵阁下,您和您的同事们都是中荷友好的使者,我们说这番话的意思没有找后帐的含义。我们只是想说,想想您的国民曾经遭受的那些非人待遇,再想想您的国家曾经带给我们的人民的罪恶,您的国家和政府都要感到羞愧,也必须要感到羞愧。我们的古人有句精辟的老话,叫做‘知耻而为勇’,也就是说,一个人只有真正知道了自己的错误,知道了自己曾经带给别人的罪恶,才能把以后的事情做好。您和您的同事们都看到了,在我们天朝,没有一个真正爱好和平的外邦民众受到过任何歧视,更不可能有非礼的遭遇出现。反过头来,我们也要求一切与或是想与我们有好的国家及人民,同样要平等地对待我们在海外的每一个侨民。这才是我们能够永远友好下去的最终保障。您说是吧?”
郑南之所以说这番话,很明显,他是想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在他曾经学过的历史书上,并没有关于“兰芳国”的这段记载呢?也许有别的什么原因,但是很显然,它是最终被某个国家灭掉了。十九世纪的中后期,荷兰及英国都是东南亚的积极掠夺者,兰芳国很有可能就是毁在了他们的手里,他要提前给荷兰打个预防针。
郑南想的的确不错。
历史上的兰芳国始建于公元一七七六年,灭于公元一八八六年,立国时间长达一百一十年,而亲手毁灭这个美好乐园的刽子手,恰恰就是今天坐在这里,当初还曾经盛赞过它的荷兰人。
厄格蒙特伯爵当然也明白对方的含义。不过,在听了那位副主席阁下的后半部话以后,他一开始的不安,还是减轻了很多。来之前,国王陛下乃至政府内阁都想到了自己的过去,考虑到对方也许会提到类似的问题,并给了他临机处置的权利。在英国人的误导下,也是太过于相信了他们心目中一贯对这里的印象,他们曾经错误地判断了中国的现实情况。由于这个南方政权出乎意料的迅速发展,由于他们自己的失误,使得他们在许多方面都感到措手不及,已经丧失了许多的商机。为了与中国的南方政府友好,说穿了,就是为了与美、法等国分享太平天国政府的青睐,获得最大经济利益,荷兰王国是不怕道歉的。
能说这就是单纯利益的驱动吗?也许能说,也许不能。因为,更多的期望获得利益的人,是不想为过去道歉的,他们只需要现在和将来。从这点上看,荷兰值得别人学习。
“副主席阁下说的对。非常抱歉,对于我们前辈带给贵国的种种伤害,敝国政府早有考虑,只是由于鄙人一时的疏忽,误以为贵国政府会和北面的大清政府一样,兴许就忘记了这些。所以……”
厄格蒙特伯爵缓缓地站了起来,深深地向着对面的四个红色天朝的领袖,鞠了个地地道道的“中国躬”,“为了贵国的全面胜利,彻底打倒您们的敌人,也为了表示我们对伟大的中国的忏悔,荷兰王国前一阶段尽管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但是今天,我还是要代表我们尊敬的国王陛下,代表我们的政府和人民,向贵国,向贵国的人民,真诚地道歉!如果贵国政府和人民能够给我们机会,我们会尽力挽回由我们带给中国人民的损失!”
荷兰使团的全体官员都站了起来,鞠躬,脸上充满了歉意。
杨秀清站起来了,石达开站起来了,郑南、洪仁玕都站了起来,这才是一个伟大民族的包容。
“我很感动,”杨秀清看看身边的石达开等人,再看看厄格蒙特及使团成员,一拱手,“我们愿意和所有希望与天朝人民成为朋友的国家、人民来往,更愿意以真诚互待。我代表全天朝人民,接受荷兰王国国王及政府的道歉。并希望双方以此为戒,互不侵扰。”
就这么一个看似简单,却又是难上加难的瞬间之后,勤政殿内变得就像外面的天气,火热起来。
天朝的领袖们与荷兰使团的成员们谈笑风生,相互探询各自的国计民生,探讨、畅谈起各自国家反侵略战争的历史、经验……
厄格蒙特伯爵似乎只有到了这个时候,才真正领会了面前这个曾经熟悉,却又是那么陌生的古老民族。如果说他的道歉是演戏,还曾无意间使用了一个“伟大”的词语加冠在这个国家的前面,那么到了现在,他真正感到了什么叫“人类的伟大”。
接见的时间超了,这是天朝领袖们在外交场合中,第一次出现的“偶尔失误”。
厄格蒙特伯爵不止一次地被助手提示,他都忘了。当他终于又感到不好意思的时候,没容他再次道歉,那个在他心里结对是伟大的不得了的副主席阁下,又给了他一次体面。这个体面,足以叫他在返回祖国的时候,被当作英雄一样来迎接。
郑南微笑着,探究似的扫视着荷兰使团的每一个人,言语不重,却犹如惊雷,“先生们、朋友们,我这个人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军事家。如果不是天朝需要,我只是想做个研究科学,致力于和平的倡导者。诸位很荣幸,天朝科学院不日就要完成人类血液互换的研究工作,到时候我们将会召开一个发布会,所有愿意参加的医学界人士都可以光临。诸位之中想必是一定有了解医学的人,也欢迎诸位光临指导,并把这项研究成果带回贵国,传播给周围,让更多需要这项研究成果的人民受益。”
大殿内沉寂了片刻,紧接着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这是荷兰使团成员在表示着自己一种由衷的兴奋,完全忘记了是不是应该保持这个大殿的肃穆才对?
接见结束了,告别杨秀清、石达开等人,郑南急急忙忙赶回天京科学院。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真不想做政治家,也不会像林海丰那样去统帅千军万马,他的位置最恰当的就是应该在这里。凡是接触过他的人,无论多少年后,无论国内国外,一致的赞誉都是他的仁慈和善良。当然,他对当代科学的巨大贡献,那在十年之后就已经是无法用言语能赞美的了。
的确,他尽管和林海丰亲密无间,尽管和林海丰有着共同的信仰和追求。但是,他还有和林海丰的一个最大区别,那就是人的天性,宽容。在很长一段时间,在只要林海丰还活着的年代里,他一直都是这样。就像今天对荷兰,你杀了我的人民,你无视了我的尊严,只要你肯弯下腰,只要你肯道歉,承认那段历史的错误,那他就能原谅。
当然,每到这种时候,他就会和他的“机长同志”有笑话闹。他们同时代,却又是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在他看来,“机长同志”太嫉恶如仇,而且报复心太强。当然,即便是林海丰在今天的这种场合,他相信,他的“机长同志”也会像今天他说的一样,去说,去表现。可别人不知道,他今天表现的是真的,轮到他的“机长同志”要是这么表现,那至少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做戏。善恶有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才是他的“机长同志”内心所隐藏的一切。他甚至都猜想不出,林海丰最终到底会如何对这个世界重新洗牌?
院长办公室的里间,洪宣娇自己怀里抱着一个小的,身边儿趴着一个大的,伴着两个熟睡的孩子,在床榻边儿静静地坐着。不时地,她会侧着脸,向外屋的门口倾听。
门外,一旦有脚步声响起,她就会马上正襟危坐,等了一会儿,发觉脚步声却是又渐渐地远去了,她的脸上又会荡漾起一种很自嘲的笑。接着开始,又进入一个新的循环。
嫁给这样的丈夫可真是愁死人了,怎么教育都不行啊。三天两头的人不在家,有和没有,似乎没啥区别嘛。民间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棍子抱着走”,对这些,洪宣娇可是深有体会了。嫁给郑南这种人,注定你就要天天的替他操心。人就一个,总要休息,这么往死耗,别人心不心疼她不知道,她可是心疼得要死。
外屋的门外,在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中,终于也响起了那个她熟悉的声音,接着,还听到了那种半生不熟的洋汉话,嘿嘿,惹姑奶奶等了这么久,这次总算是真的回来了。
洪宣娇低头看看两个睡得甜蜜蜜的孩子,脸儿一绷,使劲儿咬了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