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村爱子觉得幸村精市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公,会记得她的喜好,不在家的时候每天都会打来电话,家务也常常和她分担着做,真的是世上最好的男人了。她有时也好奇,天天和这样一个长得好、能力好、个性好的男人相处,自己居然没有动过心。后来她想明白了,这男人,无论多么体贴的动作,都会让你觉得有种疏离。
并不是刻意疏远他人,而是,那种将自己锁于世界之外的疏离。
他的世界,大约只装得下自己,和一个叫做不二周助的男子。
爱子有一次小心翼翼地问起他皮夹里那个人,幸村并不讳言,坦然道:“我大约十七八岁时发现自己爱他,但他早就有喜欢的人。”
“你一直等他爱上你?”
“我以为等得到。”
“他,他不在了你还在等吗?”
“怎么会,你也说了,他都不在了。”
“那……”那为何,听说你身边从无暧(和谐)昧,包括他辞世后的十二年?
“只是习惯了。”从生理到心理,都不能接受另一个人的亲近,总是潜意识在期待着,哪怕理智告诉自己,自己等待的是一个注定无法触碰的存在。
所谓天人永隔。除非他真的把自己变成神,否则,生死的边界,无论怎样也无法触碰。
爱子说他等他,也对,也不对,他没有刻意不让别人靠近。他等了很多年,一直等一直等,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可以等这么久,无关他爱谁,也无关他生死,只是心里被填满了,再也倒不空了,而已。又哪里能给第二个人腾地方呢?
爱子见过幸村的朋友,比如从小一起长大的一个叫做真田弦一郎的男人,还有两对看起来也非常登对养眼的男人,据说是幸村国中和高中时期的网球部队友。幸村爱子对网球了解不多,只知道网坛活跃着一个叫做越前龙马的日本人是全日本的偶像,四大满贯的冠军来来回回拿了两遍。那个男人据说二十年前从美国回到日本,出现在中学网球界。据说,他在日本的那一年,涌现了一大批传说般的年轻网球选手,可惜最终走上职网的也不过一个越前龙马,一个,嗯,好像叫手冢国光,后者也很厉害,二十出头就拿了两个冠军,可惜很快就不知为什么退役了。现在记得他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如果不是丈夫是网球爱好者,爱子恐怕也不会知道这个名字。
三十岁那年,爱子生了儿子,她第一次看到丈夫眼底真实的笑意和开心的表情。孩子初生的时候就有很好看的蓝紫色头发,虽然不多。小小的婴儿蜷缩在襁褓里,白白嫩嫩的特别可爱,爱子觉得自己整个人生都满足了。
孩子不闹,也不爱哭,但是爱笑,可能是随了爱子,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小小的缝隙,看到的人都说他像个天使。爱子看见幸村把儿子抱在怀里,在那婴孩笑起来的时候,神色柔软到了极致。
“那个,如果你想,可以给他取名叫周助。”
犹豫很久,爱子最终还是这样说。她并不介意儿子顶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寄托另一个人的存在。她听了很多那个叫做不二周助的男人的故事,对那个笑容美好、样子俊秀、聪颖非凡的被誉为天才的男人有着直觉上的亲近感——也可能是因为,那个男人的喜好,已经被彻底贯穿在了她住的这个家里。如果儿子像那个男人一样出色,她想,她不会介意吧。
“幸村周助吗?”男人微微呢喃着这个名字,最后一笑,“还是不了。”
“为什么?我不介意的。”
“因为,这个名字,在我心里,只会是一个人的。”连儿子也不可以。
爱子久久说不出话。她忽然心生羡慕,羡慕幸村可以有一个这样爱着的人。即便不曾得到,即便天人永隔,这样真真切切地爱着,心里就不会是空的。
孩子的小名被男人叫做小熊。也确实贴切,孩子笑容软软的,乖巧可爱,每次有了小主意,声音就会特别的软,撒娇一样,好像讨东西吃的熊宝宝。幸村是个非常好的爸爸,会很有耐心地在下班后陪孩子玩,给他讲故事。讲一个少年曾经想要成为神的故事。
“那后来呢?他成功了吗?”
“也许,又或者没有。”男人笑了笑,“最后,他想成为另一个少年的英雄。”可是那个少年一直往前走,他走的那条路上,前方只会有另一个人的背影。“好了,小熊,隔壁家的小志在外面玩,出去和他一起玩吧。”
幸村很忙的时候,爱子会给小熊讲故事,哄他入睡。
小熊说,最喜欢爸爸了。爱子就笑,那妈妈呢?
也最喜欢。
好吧,就算并列第一好了,第三喜欢谁?
一个特别好看的叔叔,笑起来和小熊一样!
爱子怔住,小心翼翼地问:“什么叔叔?”“爸爸钱夹里藏着的叔叔!眼睛是特别好看的蓝色!爸爸给我讲了叔叔很多故事,他特别厉害!”
爱子就蹲下身去把儿子抱起来:“小熊喜欢的话,叫他干爸爸好不好?”“好!”爱子的脸埋在小熊柔软的衣服里,眼角的水渍无声无息地渗入。她突然心疼,心疼怀里这个孩子的父亲,你是用怎样的一种心情,把那个男人变成你孩子的英雄?
她给小熊读童话,故事里,王子和公主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小熊脸上挂着甜甜的笑容睡着了,爱子掖了掖他的被角,小声地说“睡吧”。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个故事,最后的最后,王子打败了恶魔,和骑士一起并肩走到地老天荒。
小熊五岁那年,幸村送了他一副网球拍。爱子埋怨,才这么大的孩子,玩一玩倒是可以,怎么这么认真地训练?男人笑容里隐隐带上年少时的霸气张狂:“王者的强大,都是用最强的意志和最辛苦的训练奠定的。”小熊在一边点头,满脸认同之色,小小的孩子,脸上却写了堪称坚毅的表情。
于是风雨无阻的训练开始。有空的时候,男人会陪他练球,忙的时候就把他送去那个姓切原的、听说是当年他的学弟那里去。切原君是网球教练,每天带着一帮年龄不等的孩子训练,明明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平常看着还好,熟人面前那双碧绿的眼睛却偶尔会变红,但是只要那位柳君一出现,他就又恢复了清澈冷静。
小熊七岁那年,爱子见到了手冢国光。自家丈夫虽然一向有些疏离,但那是她第一次见他堪称虚伪的笑容。手冢君是东京警视厅的高级官员,身旁站了一个娇小美丽的女子,他们的儿子比小熊大上五岁,挺拔俊秀如青竹,又有种欺霜傲雪的冷冽之感,与这位手冢君气势如出一辙。爱子觉得幸村和手冢有些像,却说不出是哪里像,两人客套地问候彼此,若有似无的剑拔弩张,又仿佛彬彬有礼的和谐。手冢君的妻子也让爱子觉得熟悉,到底是哪里熟悉呢,一直到了和那一家三口分别她才有些恍然,是和她像,有些感觉上的相近——不,不对,不是像他,而是,她们都像一个人。
不二周助。
爱子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有些庆幸自己不曾爱过,不曾伤筋动骨至此,然而又有些遗憾,怎么就,没经历过一场这样的可以铺陈了整个人生的情感呢。幸与不幸,谁又能说得清呢。
小熊十二岁时在日本小学网球比赛上夺得了冠军,但看起来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问他,他说几年前有过几位前辈很厉害,他拿了冠军之后别人的议论里,都说他“像几年前的手冢君那样厉害”、“早生几年可能可以和那位迹部君一比了”。他听了不服气,却又碍于话题中的是前辈而不能冲过去找对方一比。幸村拍了拍他的头顶,一笑:“年纪差得是有些多,现在去了恐怕也比不过。好好练球,再过两年去打败他们。”小熊狠狠点头,于是练习得越发刻苦,爱子有些担心孩子的身体,幸村摇头:“当年我带着部员,也是这样过来的。有目标是好事。”
小熊很出色,像他爸爸,俊秀的五官,聪明的头脑,还有同龄人中罕有的坚韧。爱子看着他一天天长大,觉得人生日益丰满充实。她想,世间的人总是不同的,有人像幸村,一段情,在心里默默沉淀一生;也有人像她,不曾有过那样的悸动,平平淡淡,却也不曾痛彻心扉。无论怎样,生活都还要继续。似水流年,荣耀与辉煌属于过去,痛苦与心碎也属于过去,每个人,毕竟还有着可以塑造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