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钟离去找织梦婆的一路相当顺利,不到半日我们就已经重新站在晋国正阳宫中,秦汐还没有回来,宫人早已习惯我同钟离忽然消失与出现,都规矩地列队一边:“王后娘娘,王舅爷。”
“我去找叶飘。”钟离双手作揖,第一次面向我叩行大礼。
朱漆楠木门外,天是蓝的,风是动的,扶桑花是香的。随着许多声抽气与尖叫,银箔面具在手中化为银粉一缕,落地归土,额间天生雪莲花钿白皑,滴血赤唇,声音一波三荡在空中飘摇:“告知她我回来了,她若想通,自来找我。”
“是。”
正阳宫大门敞开确如无形屏障,殿外跪着所有宫人,偌大殿内只我一人。自向者见过我的容貌,便是这幅光景。天下纵不识天姬相貌,却无人不晓罹王后夙夜,这样一张脸,被描绘在卷轴画作,扇面屏风,雨伞手绢,流传大街小巷,可传神精确如本尊的,却连人皮面具大概都做不出第二张。
我确乎发生了一些改变,始于两个时辰前——
两个时辰前,我们要寻找的人,鲁王第七十一位妾侍乐梓桑在她的碧螺轩接待我们。最近她正得圣宠,衣食住行的规矩皆按照夫人的品级置办,她先前得知钟离消息,所以见到我和钟离突然出现在卧寝并不惊慌,还随手用屏风替我们遮掩,淡淡吩咐几句退却左右侍奉。
“尊上,花神。”等屋中只剩我们四个的时候,眼前人突然跪拜。
一,二,三......四?
咦?
一,二,三......四?!
咦?
“别数了,在她身上附着的那个人出来了,屋中现在就是四个人,你没数错。”钟离扶额。
眼前的两个女人,不一样的相貌,不一样的年龄,一个是我早就有数眼之源的乐梓桑,一个就是我们这次要来寻找的织梦婆。
乐梓桑说,她是神殿边角生长的一只木瓜精,三百年前正巧勘破到一个需要飞升的小境界,下凡界历劫来的。因是上神当年亲手栽种攀上关系,又因长相水灵声音甜美,颇受掌管命格的南斗六星君这帮大叔大爷喜爱,历劫时也就小走后门得些便宜,没被抹去一身法力和记忆。就这偏偏没被抹去的法力和记忆,让她遇见了流落人间我的,于是她想尽办法接近我,却苦于我身边有个心思缜密的格尔勒,不动声色地把她死死挡在外面。
“你要接近我做什么呢?”
她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叫醒你啊!”
我一哆嗦,悄悄对钟离耳语:“我当年是不是给她浇水的时候浇涝了?不仅眼睛水灵的有点过分,脑子进的水也不少。”
“她太小了,换算成人类的年龄才不到五岁,脑子能多健全?”
不到五岁?就能长这么大了?我暗自打量了一下这个妆容整洁身姿高挑的俏丽佳人——这熊孩子,也长得太着急了。
据乐梓桑说,她原本是感激南斗六星君为她开的后门,可投胎到了凡界才知道,若是被抹了记忆还好,可以在凡间按照人类的生理与心理年龄匹配,重新生长。但如今弄巧成拙,她只能一直带着四五岁孩童的思维,不仅性格冲动还思想幼稚。所幸让她偶然的机会遇到了一个织梦婆。
来之前钟离给我科普过,织梦婆这种造物很神奇,她能给人凭空带来幻觉,并在对方幻觉中随意植入或抹去记忆。如今妖魔界一心要复兴在六合内的统治地位,处处笼络贤才良将,用织梦婆肆意篡改他人记忆,一些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武将通常就这样被迫堕入魔道。这种疯狂拉拢良将的行为就像一条经济链条,直接导致织梦婆被大量捕获和非法交易,一夜之间纯天然无公害,哦不,是自由无主人的织梦婆几乎在六合之内消失殆尽。
乐梓桑遇见这只织梦婆的时候,她正在东躲西藏妖魔界的捕获,二人相遇后一拍即合,乐梓桑同意织梦婆附身在她身上,以灵物的气息做掩盖,保证织梦婆安全;织梦婆则附身在乐梓桑身体中,分离乐梓桑记忆,使乐梓桑既拥有仙界记忆,又拥有成年人的智力。
所以此前我见到的乐梓桑都是风流潇洒小巾帼,织梦婆从她身上一下来,她就立即回归“天真无邪”真面貌。
真看不出这么小的一只小木瓜都要下界历劫,这天界的规矩还真严苛,不知道身为上神能不能挪动这些规矩,若能,我便等恢复记忆后,上去改动改动。这么小一只木瓜下凡历劫能做什么呢?给人丰胸么?哦,我又龌龊了......
织梦婆人不如其名,是位白发少妇,美轮美奂如暗夜幽冥。我向她说出我的需求,她亦没有询问我想要恢复记忆的原因使我十分感激,可转念一想,一阵她就要为我织梦,翻出我所有记忆,我也没什么秘密能隐瞒她。
织梦的过程非常顺利,她应我要求,将上神的记忆悉数唤醒,却封锁了那些痛苦的回忆。整个过程中只有我们两个人,钟离和乐梓桑尽被挡在屏风外为我们站岗。我只觉得这是个非常舒服的过程,并没有想象中什么“如潮的记忆奔涌进来”这种波涛汹涌的场面,沉睡中,依稀听见织梦婆在我耳边吟唱用法术编制而成的歌谣,待最后一个咒符吐出后,很自然的双眼睁开看向周围,仿佛一切我从未忘记过。
上神的记忆太过平静,如一汪深潭无波无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多少万年,没有死活之分,孤寂的可怕。走下美人榻,织梦婆已经恭敬地跪在一旁。回首百年身这样的词句早就不适合我,我生于数万年前那场血流漂杵的神魔之战,可说我是神族嫡系后代,也可说我是远古始祖神。神魔之战神族告胜,却付出灭族代价,女娲凭一己之力补天,在元神破碎前将众神飘散在人间,还未来得及陨灭的碎片聚拢,经历几万年的轮回转生重现六界,这就是我。
我回到神殿日复一日调理世间阴阳平衡,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很生疲惫。久之分封许多小神,风神理风,水神治水,各司其职。而我除却平日布道,就是站在仙境俯览世间百态。我天生神胎,不必飞升,张开眼睛便是上神,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因我是远古众神意志的结合,虽得日月宏光承袭神位,却因当年凝聚我的那些碎片数量不够,生来并不完整,需历几次劫,增进修行。前面几次的劫难很是顺利,相安无事平静到老却不是故事发展的必然经过,终于在倒数第二次历劫中功亏一篑。眼见这就剩两次就可以受九九八十一道业天雷火,修成正果。结果我却在那次受劫回来不久,就将魂魄自行驱散,在世间消失,直到这一世三魂主魂有幸重组,又一次轮回重生。
至于那次劫难到底发生了什么?大体是十分不好的回忆,织梦婆应我的要求将其锁,我并未记起。
我作为上神的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神殿,平平淡淡无悲无喜,下凡界历劫为数不多的几次也都无感,能在我记忆中留下如此深刻不好印象的事,还真能引发好奇心。
“钟离,”我推开屏风,轻摇的声响回荡了千万年,他在我眼中仿佛只是那朵千娇百媚的曼陀罗花。
声音刚一想起,外面身影一抖,屏风外的二人皆转身面我而跪,恭敬而欣喜:“尊上。”
我抬手示意他们起来,落座美人榻对乐梓桑道:“我已醒来,小乐就不要再执心此事,好好渡劫,重回仙界。”又道,“天池之乱时我似看见你身影,你且需做好该做之事,莫叫我担忧。”
乐梓桑吐了吐舌头:“回禀尊上,我劫数已经渡完了,可私心里赖在这不想走,才又故意犯了点小错误继续渡劫。”
“你有受虐倾向?”钟离问,“以前没看出来啊.......”
“钟离叔叔,你积点口德!”乐梓桑回头冲他做鬼脸,又恭敬地回过头对我说,“尊上,我留在这里,是因为发现了你一处魂魄的宿主,之前费力接近你也是为了引你过来,可惜每次都被该死的格尔勒挡住。”
“魂魄的宿主?谁?”我问。
乐梓桑眼睛亮亮的:“就是我现在的夫婿,东鲁王,苏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