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处于九州内陆,无海风吹袭,三色斑斓的梧桐树叶表明这边的秋天来得比较早。秦汐下朝,我盛装去迎他,本思及彰显妻子贤良淑德,却在半路被繁琐的衣物绊了个跟头,一众宫女唧唧喳喳“娘娘、娘娘”叫得甚是体己,本来不痛也被叫痛了。诚然,她们只是看到我面有血迹却寸皮未伤而感到稀奇。
衣服磕破了,这样招摇一路有失体统,赤鸢建议我回去更衣,我问过一旁立着的侍奉宫人现在什么时刻,他报了个时辰我觉得来不及,可又不想自己刚一回宫就被秦汐看到如此狼狈样状,原地跺脚转了两圈还是决定回宫更衣。主意一定,为了争取时间,当即在裙下捯饬起小碎步回奔,将身后随行的十二位小宫婢摇摇甩下,连拐了三个弯绕过两个宫殿,跟在我身边的便只剩赤鸢一人。
“君上已得知娘娘归来,下朝后定会第一来见娘娘,娘娘在承乾殿等君上岂不更好?”赤鸢步履平稳,和我这般跑的红光满面差别天壤。
我伸手正了下重金属质感的面具道:“我热爱运动。”
“......”
赤鸢愣了一下,不仅没有说话,还就势站住脚步。我正执疑惑想回头看个究竟,被背后一只手扯住衣领。
“跑这么快做什么?”褐金履,玄锦袍,金丝龙纹仙广袖,七骨白面未妆扇。赤鸢表情恭敬地站在他身后,她这个叛徒,也不知道提醒我一下。
“热身。”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看着秦汐,以及......终于追上来的宫人。
“哦?”他收回扇面轻敲手心,“小别多日,刚一见孤需要热身,是什么道理?说来听听。”
我嬉笑着错后一步,他上前一步,我又错后一步,他又上前一步。我扭捏着袖口:“逃跑。”
“为什么逃跑?”他携过我的手走回承乾殿,耐心询问,神色......和蔼可亲。
“我忘了......”
一片飘落的梧桐叶飞至我面前。“果真?”秦汐嘴边泛起若有若无的笑意,平淡问。那片快打及我面上的树叶被他两指问问夹住,随手抛却。
“果真!”我自信地端起小胸脯。
“那么健忘,不太好。”他头也不回地吩咐:“赤鸢,吩咐药房,配几副健脑的中药日日端给王后,喝药前后叫人看住,不许倒掉,不许吃蜜饯。”
“不要啊......”我惊慌失色攀上他大半个身子,像个树袋熊。
“既然你不想说,那孤说给你听听?”他面色如常,步伐矫健,一点不像身上突然挂了个特别特别重的重物,“走前说三日必归,不小心玩去不少个三日,怕回来挨说,孤说的可对?思孤日笃特地跑来寻孤,却摔得浑身是灰,怕被调侃,羞于见孤,孤说的可对?”
见我张嘴不能言语,他又自己补充道:“看来孤说的甚对。”
“你......你忒自恋!”我反驳,发觉黏在他身上不用自己走路是件很舒服的事,“我哪有想你......哪有怕被你见到灰头土脸......”说着声音渐小,连自己都没有底气,转换话题,“我这样挂在你身上,你累不累?”
“累。”
“......”抽鼻子,抬一只手,捂眼睛,只剩一只手挂在他身上,“你嫌弃我......”
“扶好了,也不怕掉下去。”他嗔了句。
“反正你也嫌弃我了......”说着,我还故意往下扭了扭。
“服你了,”秦汐将扇子塞入腰际,抬手公主抱,“我是说,累,才怪。”
“嘿嘿嘿嘿......”
我被秦汐抱了这一路,心中不见他这几日的空荡都补了回来。一回到宫中就蹦下来给他端茶:“车夫,辛苦你了!”
秦汐看我一眼接过茶:“真不诚意。”
“怎么算是诚意?”
他靠在我的美人榻上休息,指了指肩膀,我颠颠跑过去按摩,边按边嗲声嗲气地问:“公子,奴家这样伺候的可舒服?”
“一般舒服,”秦汐笑了声,“前几****不在,鲁王送来八百里加急密函,邀我结盟攻打北匈,为表诚意,还想同祖辈一样交晋鲁之好,把他未出阁的小女儿送过来给我当王妃。”
“那你怎么说?!”我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加大,自己哼了一声,“他不知道你已经有王后了吗?”
“就是知道我有王后了,才送来做王妃,说是自己的小女儿思慕我好久,甘为妾侍,只愿相伴左右。喏,这是密信。”秦汐笑眯眯地将一块锦帛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果然不虚,言辞比秦汐说的还要赤裸裸。
“那,那你怎么说?”
“我见过那女子小像,与你有四分相像,是个美人。看来,东鲁的密探对我这位王后也是深有研究啊。”
“你究竟怎么给人回复的啊!”我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这一点。
“你轻点,谋杀亲夫啊!”他拿开我的手,把我拉到面前,抱坐在他腿上,“这还用问,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不会答应啊。”
“我当然知道你不会答应,像我这么才貌双全,知书达礼,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的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我自信满满道,“我是问你怎么答复的?既要结盟,又不联姻。”
“结盟事宜,汐慎重考虑,十日后给出答复。至于联姻之事,汐有王后,誓不二娶,恰汐仍有王弟一位,才貌俱佳,品学皆不弱汐,附小像一枚,献公主。”
“就这样?”
“就这样。”
“你可忒缺德了......”
“......”
晚膳时,钟离跑来蹭饭,若不见他,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平凡的女人,骄傲的帝王妻,可眼前天天飘来飘去一位神仙,一遍遍勾起我对天池的回忆,一遍遍想起自己堕神成魔快要死去的事实,是件煎熬的事。
我所剩时间不多,既想与秦汐多时日相伴,又得安排后身后事,两端这样一牵扯,时间又好比没有弹性的绳带,怎么挤都挤不出多余。我本着见一面少一面的心情每日都想见到自己喜欢的人,却在见他时五味俱全,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对他说:“嘿,我不能再陪你了,你将我忘了再寻个良人吧。”这么体己的话。我想要一辈子让他记得我,不许爱别人,又舍不得他因我受相思之苦。我给不了他一辈子,只能让别人替我给,还好若我死了,任他日后续弦娶谁,我也不知道了。
“秦汐。”临睡前我忽然抽了一样想要问他,理智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脱口而出了。
“什么?”回答我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睡意。
我正看眼睛,满眼黑暗中看得到高远的楠木床梁:“若你有一件东西,想找却找不到,你会怎么做?”
“你又把什么弄丢了?”
“......没有,我就是,前几日在曼珠山看了个话本子,恩,心系故事情节,想问问你。”
“这世上,怎么会有我想找却找不到的东西。”
“若有呢?”我执着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睡了还是在思考。
“秦汐?”
一片寂静后,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声音平静,思维清晰:“那便不要了。”
“......”
耳边传来他古怪一笑:“既是不喜欢我的东西,我也不喜欢。”
这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