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的生辰，过得十分低调。一是前方战况吃紧，生//日更不应铺张浪费，丧失民心。二是因为，我已经很出名了，不需要更出名了......
那日生辰，一桌饭菜，只有我与汐宫两人。
“如此，委屈王后了。”
如是汐宫这样对我讲，我也并不觉得委屈。只要我还是他的王后，还可以与他日日在一起，已经是最美好的事了。
为鼓舞士气，汐宫决定御驾亲征。我整日跪在观音像前念佛祈福。不几日后，忽感身体不适，常常头晕恶心，食不知味，找太医诊脉的结果——有喜。
我从未想过我是以如此淡定的心情接受孩子的到来的，也许那时我就下意识地知道，我没机会见到这个孩子。
我嘱咐太医先不要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自己也没有告诉汐宫的打算，甚至连安胎药都没有准备。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内忧外患，没人有时间为他祝福。
那时正是国难当头，父亲里通卖国，五国国君挂帅亲征，要荡平罹国。出师理由，便是那句关于我名字的预言。
举五国全力，灭一国锐气，十分容易。罹国大败，汐宫回来的时候我亲自出城迎接，回宫后为他沏茶暖胃，眼睁睁地看他手中的茶杯摔碎在地，人也重重倒在我脚前。
“陛下累了，扶陛下回去休息。”我中气十足地发号施令，大殿之上，无一人阻拦。
我记得汐宫被人扶走时，看我的眼神。迷药剂量虽大，他那时却未完全晕厥。他看我的目光那么悲伤，似是永诀。
心有灵犀这件事情，果然从始至终。
他知道我要做什么，我也知道。
我还记得那日风很大，风向西北。罹国城门大开，漫天大火布满了整个都城，五国铁骑震得大地都在颤抖。整整两年久攻不下的罹国，竟从内部突然瓦解。而打开城门和放火的人，正是掌握罹国都城所有军队的人——我的爹爹和哥哥。
这场灾难对于整个罹国来说是突如其来和灭顶的，放火的人是我爹爹，开城门的人是我哥哥，吸引五国共同来犯的——是有关夙夜名字的预言。灭掉罹国的，是我权倾朝野的夙家，而我竟也无形地参与其中。
我知道，汐宫一定会喝下那杯茶。我说过，汐宫不适合当一个帝王，他太善良，太轻信了。他因为爱我，就轻信了我爹爹，轻信了我。可爹爹是为了谋权谋国，而我，只是要救他一命。
无论战与不战，今日罹国必亡。
亡国之君，不降则亡。
我知道以汐宫的性格绝不会投降，而我只是一个女子，没那么多国家大义，贞操烈节，我只希望我爱的人活着。我想带他去山野间隐居，过他曾最向往的生活。
五国军队已踏平罹国都城，却迟迟不进罹宫。我不知道自己的影响有多大，但至少知道爹爹不想我死，哥哥不想我死，五国的君主都不想我死。只因为我的名字，叫夙夜。
我站在宫墙之上，手持鱼肠，轻抵颈上，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小腹，衣袂翩迁，如同在罹宫跳起的惊鸿舞。只是今日的场景，过于惨烈了。
放眼城下，都城之内硝烟四起，却没有抵抗的痕迹。父亲虽掌管都城兵权，那些血腥男儿竟也允许自己的国都遭他人践踏。这是我不能理解的。
我的出现，惊起了宫墙之下的一阵风波，我看得到下面的人在窃窃私语，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人群中站出来了几个人，是我的家人。我知道他们是来劝降的，我本就欲降，只为了汐宫能安然无恙。不过必要的面子还是要做足，毕竟我是一国之后，虽然变成了亡国的王后，也要多少有些气节，对得起先皇的器重。我是那个预言的核心人物，自然不担心自己投降后的安全问题，可汐宫不一样，他不仅是亡国之君，还是我爱的人，就算汐宫不以身殉国，他们也必定不能留他。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谈一个合算的条件，保汐宫一条性命。
爹爹在宫墙之下对我喊着话：“小夜，你站在上面干什么？快给我下来！把剑放下！”也许是错觉，我觉得父亲的声音一下子都苍老了。
我站在高墙之上，只觉得寒风刺骨。原来我的爹爹，一直都有谋逆之心，每每夜间来访的，我并不是他与我说的故时旧友，而是乱臣贼党。然而这些一直都只是爹爹我筹划，并未成形，直到“得夙夜者得天下”的预言出现，各国国君均向我家提亲，他才正式与敌国串通联系起来。我的爹爹，一心想要灭亡自己的国家，杀死我的良人。而我的存在，竟然正是促使一切变为现实的关键所在。
“爹爹，夙夜是罹国的王后......”我的手被寒风冻的有些颤抖，不经意间割破了皮肤，殷殷鲜血缓缓流了下来。
“你是王后跟你站在上面有什么关系？！快给我下来！”爹爹几乎是吼这打断我的慷慨陈词，娘亲只唤了一声“小夜”就开始哽咽，几近晕了过去。
狂风夹杂着雪花，把我的声音撕裂得有些残破。我努力大声说话，让下面所有的人听清楚：“夙夜是罹国的王后，生是罹国人，死是罹国的死人。王后是一个国家的国母，国存，则罹后在。国亡，则罹后殉。夙夜誓死追随良人，与罹国共存亡。”
父亲大概也没想到我竟说出这么不知变通的话，面露焦急之色，我知道我这一曲儿的基调起对了，继而一鼓作气。
似是为了配合我的演技，微微小雪竟然下成了鹅毛大雪，雪花簌簌飘落，打在睫毛上，被热气液化，缓缓流下，像极了眼泪。我一手指天，声音因为寒冷而微颤，听上去类似哽咽，效果极佳：“你们是罹国的士兵，罹国的子民！你们竟然无人抵抗，打开城门让敌人践踏你们的家园和父母妻儿！国家，国家。有国才有家！我们连国都没有了，哪能还有完整的家？！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的老祖宗在天上看着你们呢，看着你们如何软弱无能，如何背弃国家，如何毁掉他们用血肉组建的信仰！”我的话得到了很多罹国士兵的呼应，恍惚间，我似乎听见低沉的哭泣声。现在哭有什么用呢？国都亡了。
说着说着，我竟然被说动了情，一种殉国的豪情油然而生，我对下面的君主礼了礼，正色道：“国存而身存，国亡而身殉，这本该是王族的信仰！”略微用力，鱼肠剑割深了皮肤，更多的鲜血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