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山的夜空格外晴朗，天上的银河像一条巨大的光带咫尺可触，而我的院中却独自笼罩在湿润的皑皑奶白雾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小气候。整个院中只有我一个人在跳舞，红色的裙摆随着旋转漾开，像一朵酴醾的曼珠沙华，月光被云雾阻隔得时隐时现，拍打在脸上很冷。月光再亮，终无生命，没有生命，终归寒凉。
不久前，我与秦汐站在这里，看着远处的黑影慢慢显露，贾倾城单手扛着毫无知觉的西钥卿囯朝我们走来。他把她放在我一早备好的藤椅上说：“她逃了，我把她打晕扛来了。”我说：“你轻点，怎么像摔口袋似的。”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手上前摸了摸熟睡女子的面颊说：“这辈子我对她过分的事情太多，不在乎多摔她一下。”
我心中苦涩，问他说：“她为什么逃？是因为知道你的决定了？”
贾倾城说：“我怎么可能告诉她，我从你这回去的时候她已经跑了，所幸曼珠山的出口常人无法找到，墨先生赠我迷榖探路，我才追上她。”他自己也躺到另一把藤椅上，“有劳姑娘了。”
我拉住他欲将白绫覆上双眼的手：“你没什么话和她说吗？”
他没有看她，一双眼睛只望着我，面上是从没有过的清亮纯粹：“我刚抓住囯儿的时候，她挣扎的很厉害，我问她为什么要逃走，她突然就哭了，她说‘倾城啊，我输了，咱们走吧，除了这座山就各奔东西吧，我宁可永生永世和你纠缠不休，也不想我们必须死去一个。若死的是你，我该怎么办？若死的是我，你爱上了别人，我又该怎么办？’”
“然后呢？”我问。
“然后我就把她劈晕了。”倾城耸耸肩说，“自从我发现我爱她，我就开始害怕，我做了那么多伤害她的事，她一定很恨我。我也没什么奢求，想要用命去还她。能在死前听她这样说，我既欣慰，又害怕。她还爱我，我此生再无遗憾，只求姑娘能否在我死后，消去囯儿关于我的所有记忆，我怕她留着记忆，会寂寞。”
我说：“好，我会消去她的记忆，我对你有所取，也会满足你所有愿望。”
贾倾城整个人都有一种释怀的超脱，他这一生大概从没有此刻这样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不过他越超脱，我反而越纠结，他是痛痛快快的死了，却把西钥卿囯这个大麻烦留给我。抹去人的记忆哪有说着容易，除记忆、生死人、肉白骨，这是逆天背道的勾当，每次行逆天之术，都要损耗施法者相当大的修为。倒是听说这世上有种引忘川水炼就的神药——笑忘忧，一饮忘三生，一醉解千愁。可那是天上的神药，我去哪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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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取了贾倾城一滴心头血，他与我约定的魂魄锁在那滴心头血中被我握在手心，带着与月光相左的炽热，灼烧着我的手，一跳一跳，是我没有的温度，活着的温度。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晚，西钥卿囯与贾倾城的魂魄交相缠绕了一阵子，忽然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向着两条不同的命运背道而驰。自古多情伤离别，生离有聚日，死别无见期。西钥卿囯没有选择，惊魂之舞操纵了两抹灵魂的走向，她的灵魂回归身体的那一刻，女子在黑夜中“嚯”地挣开丧胆游魂的眼睛，正巧看到贾倾城的很破在我们头顶炸开的情景。洁白的灵魂如同一朵百合花，忽然碎裂成满天星辰，映照得西钥卿囯一张脸惨白。我心道不好，我没想到魂魄合一后，黄赤灵鸟的灵力可以强到冲破我的法咒，我还没来得及消去她的记忆，她竟然醒了。
西钥卿囯醒了，她醒来时的骇人场景我一生都忘不掉。
那个柔柔弱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抗的姑娘跌下藤椅的第一件事是爬向身边已经死去的男人。秦汐的手以最快速度遮住我眼睛，我却依旧在他指缝中，看到西钥卿囯立手如利箭，一次次穿透倾城的身体，鲜血飞溅。
插下去，拔出来，撕扯，啃咬，鲜血溅得她满身满脸都是。她的表情十分狰狞，一身白衣血染鲜红，如浴血修罗，场景十分恐怖。我拉开秦汐的手，那场面让我有些想吐，却敬畏地想哭。
小院上空缭绕不散西钥卿囯声嘶力竭地哭喊：“明明曾经宁死也要在盘古斧下一分为二，生生世世如此艰难我也都心甘情愿，如今你自己逍遥死去，却让我独活，你凭什么？！贾倾城，你这么对我，你没有良心！”这样的诘问叱责太过绝望，回荡在曼珠山上久久不能散去。
不知从哪蹿出来墨叶飘在我们身后幽幽说：“早知道我就和老胡去帮十三搬经卷去了，本想来助你跳舞，一来就赶上这么伤情的场景真倒霉。”
我没理她，我需要赶紧把西钥卿囯揍晕，与其说我答应过贾倾城要收走她的记忆，不如说我若现在不拍晕西钥卿囯，一会儿她就要过来啃咬我了。
“小心！”身后强大的后坐力把我拽飞两丈远。
我心有余悸地趴在秦汐怀里：“你，你干什么？”他的右手已经握在承影上，墨叶飘也退到我们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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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西钥卿囯一双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我本能地后退摆手：“不是我，不是我，是他自己决定要死的，我们都是生意人，生意将就诚信，我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我......”我絮絮叨叨只想稳定她的情绪，所以眼见她幻化为真身本体要来拼命时，除了逃命完全想不出办法。话本中常见这样的桥段，男女主一方死去，另一方伤极成魔，大开杀戒，可怜了周围的无故人，有个成语很贴切，叫什么来着，对了，殃及池鱼！
灵鸟扑上来的瞬间，我被叶飘扔沙袋一般大力甩了出去，我尖叫着沿抛物线方向做自由落体，接触地面时摔断了胳膊。我忍痛捏碎贾倾城的那颗心头血，血水融入身体，魂魄带着暖洋洋的人气儿在我体内荡漾，这是活着的味道，断裂的锁骨在魂魄凝结催化之下迅速愈合，我疼得快要晕过去，在恢复意识的下一秒就踉跄朝战斗中心跑回去。两个人打一只昆仑虚的灵鸟，胜算太小了。
因是远远跑来，这一段路程中还是让我看清了门道。灵鸟主要攻击的人是墨叶飘，对秦汐食指防御为上，那声“是你”说的大概也是墨叶飘。可墨叶飘是谁？不就是墨叶飘吗？
“你回来做什么！还不去搬救兵！”墨叶飘分神，被灵鸟翅膀扇倒，灵鸟锋利的爪探向她的心脏，我催动身体唤醒曼珠沙华，可体内灵魂未能整合，正及真气紊乱时，强行催动引出一口鲜血。
秦汐的承影准确切断灵鸟利爪，灵鸟痛急倒退，叶飘趁机原地一滚逃出险境。她全身是土，看出吃力的狼狈，此刻打红了眼也懒得理我，大吼一声扑上去。秦汐本和她同步，被她一吼，堪堪顿住脚步，眉头深皱，一双深谷无波的眼睛却一瞬间雪亮，像是悟了什么。
秦汐的慢半拍，叫灵鸟抓了空荡。方才断脚之痛化作仇恨，带着它毕身戾气急速而来，墨叶飘大吼一声“躲”，这样远远超越人类的速度却该怎么躲开。我在秦汐身后，直面看着灵鸟以毁灭的气势冲向秦汐。秦汐也知道躲不开，即便他侥幸躲开，灵鸟也会撞上来不及避闪的我。他手腕一转，打了个剑花，不退反进迎了上去。
我头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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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鸟被震了出去，撞在结界上，弹了回来，落地时的巨响表明它又折断了另一只脚，再无攻击力。秦汐和叶飘均回头望着我，我茫然摇了摇头。
秦汐与灵鸟硬碰硬之际，我心中绝望到达从未有过的临界点，一股力量随着情绪爆发出来，像巨大无形的冷泉残月刃，割穿灵鸟胸膛，将它推了出去。这不属于曼珠沙华的力量，或者说，曼珠沙华虽然可以屠戮苍生，却因蛊惑立命，从未被赋予这样直接且凌厉的杀机。
那是什么？我不知道。
灵鸟受到巨大的打击，它一双眼睛望着我们，再未发动攻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觉得它正看着我，眼神里皆是哀求和悲凉。实在求我？又求我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我是身负曼珠沙华的人。
这个注视持续了很久很久，也许它在与我做心灵沟通，但我心智愚笨，接收不到，冷风圈着弥漫的雾气如肺，我打了个喷嚏，灵鸟忽然昂头竖喙引吭悲鸣，我瞧着它高高飞起，撞破结界，扶摇而向九万里高空飞去，要回昆仑虚了吗？也好。
我叹了口气，却突然心之所至，这一至，至出阵阵刺骨的寒意。我忽然明白灵鸟意图，却无法阻止，这种寒意吓得我很想逃。“秦汐”我的声音快哭了，不知自己为何这样害怕。秦汐抱住我，也如我仰头望着高空，墨叶飘愣了愣，抽气一声。我知道我们都懂，却没人有力量阻止。
灵鸟急速坠落下来，在空中与云朵高速摩擦燃起火焰，像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这颗流星也许会被很多人看见，人们合手许愿，农民企盼丰年，帝王惊异形象，孩子们吵嚷见到了神仙下凡，妓女们希望遇到有钱恩客，而只有曼珠山上的我们知道，这意味死亡。
烈火将二人烧成灰烬，魂飞魄散，不能入轮回道，六合之内就此湮灭，仿佛他们从未出现在这个世上。灵物的爱情很纯洁，朝夕相伴，从一而终，他们不适合投身为复杂的人类，故去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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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博弈下来，我们累得精疲力尽，秦汐和叶飘都受了伤，我为他们二人简单包扎，一起去老头那里拿药。老头见我们来了，又朝后面看了看：“西钥卿囯呢？没跟你们一起过来？”
我惊讶地张大嘴巴。
“你怎么知道活下来的是西钥卿囯？”叶飘嘴快。
“我赠贾倾城迷榖之时他交托我一样东西，让我在事后务必交给卿囯。”老头顿了顿，释然地叹气道，“西钥卿囯没和你们在一起，她追着他去了吧？”
方才之情景，依旧让我震颤，我问：“他托付给你什么东西？”
老头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我，我打开盖子闻了闻，无色无味，又给秦汐闻了闻，他也摇头。叶飘倒在手中一滴也闻了闻，变了脸色。
“是什么？”我忙问。
她面色很苍白，嘴唇不正常的发紫：“笑忘忧。”
我怔忪。
取忘川水经七七四十九年炼就，开封日启坛，入三味断肠蛊毒，放精铁容器于三昧真火炉中蒸腾，取其水汽凝聚成滴，择娑罗树垂地之叶收集重新入坛，可得笑忘忧。传说天界有歌曰“笑忘忧，一笑三生断，醉解万古愁。”
贾倾城留给她一条还不起的性命，她却留给我们一个解不开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