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楼,昔日单纯只是一个食府,如今屹立天地之间,正式成了逸城面对外界的一个窗口。还在岳州城、间或会经过这儿的武林人士,至多驻足瞧上一样,然后便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匆匆而过,不敢回头。
倒是寻常食客感到极为好奇,众口相传这儿极为特别,在这里吃饭,绝对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你,不管是追债的,还是借债的,以及乞讨、撞骗和勒索的,一句话:相当清静!因此,不过三日,整顿后重新开张的洗心楼便食客盈门。
程倚天站在店堂里,来来往往的食客和他没有关系。他眼睛自动过滤掉他们,只是想,被幻蛊迷惑的华毅扬、慕容曜他们,自相残杀到底会是怎样一副凄惨的景象。
那些人,尸体都已经装入棺材。官府前来查探后当作武林事件全部移交尚武门,新上任的尚武门都尉韩瑜彰定性为江湖争斗,下令贴公文全部发回家乡。
韩瑜彰现在已经是莲花宫主的人。
肖飞艳借刀杀人让华毅扬死在这场腥风血雨中,为的就是让这个人上位。这个人如此判定,当然完全遵照肖飞艳的意思。
有公文随行,慕容世家也好、孟家堡也好,包括华山派、青城派都不可以公然挑衅,将此事再和逸城强行联系上。
这也是雷冲横加干涉必须达到的目的。
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六大门派和世家名门会闹个没完没了。
至于总要有个背黑锅的倒霉蛋——程倚天痛定思痛了许久,问身边四杰:“那是谁?”
难得空下来的杜伯扬看看一直跟随公子身边的萧三郎,萧三郎看殷十三,殷十三看完冷无常,又看杜伯扬。
四个人一起闭上嘴巴,轻易不敢开口。
程倚天感受到其中的不寻常:“到底是谁?让你们竟然都不能跟我讲。”顿了顿,“不会是我特别在意的人吧?我义父?”那不可能!四杰?那也不可能!那么——
想来想去,也不知从哪儿来的灵光一现,程倚天大叫一声:“难道是她?”发亮的眼睛紧盯面前四个人:“云杉?”调子蓦然拔高:“到底是不是?”
四个人皆不回答!
不回答,便是默认!
程倚天的头脑“嗡”的一声。奔到洗心楼外,人来人往的东余街,哪里会有她的影子?
怎么会这样?
明明就该是他要去面对的场面,为什么到最后,成了她来替他背黑锅呢?所以三哥才要迷醉他是不是?那样的**,是不是就来自于桑越人当初迷倒三哥的呢?三哥有桑越人的药,他知道的那会儿就应该想到,桑越人和三哥联手了,其中必然是她促成。
她是为他着想,不要他才出道不久,便背上和武林正道为敌的重压,更何况面前还有一个尚武门?为了那一股不愿和他人虚以为蛇的傲气,甚至得罪莲花宫,将乾都贵人甚至都得罪了,最后四面受敌,不得不落得下场凄惨——这会让爱他的人统统都难以接受。因此,三哥那种人也会接受和桑越人的合作,并将莲花宫的幻蛊安放在洗心楼里使得华毅扬等人发疯以至于自相残杀。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他!
他不能被牺牲,义父、杜叔叔和三哥他们都不能被牺牲,所以一切都要她来承受才对吗?
怎么可以这样?
程倚天奔跑了几条街道,一无所获,忍不住冲着苍天大叫:“怎么可以这样!”
萧三郎追到身后:“公子,一切都已成定局。云姑娘代替你、代替老爷子和莲花宫主定下契约。莲花宫主事后也和老爷子一起讨论,这一切,都是事先商定好了的。”
“云杉无依无靠,既不属于莲花宫,也不属于逸城,肖飞艳牺牲她我所谓,我义父也无所谓这件事情之后她是生是死,对不对?”
“公子……”萧三郎也好,一同前来的殷十三也好,都觉得十分内疚,萧三郎呼唤了这两个字,两个人一起住口,惭愧不已,呐呐说不下去。
程倚天满目仇恨盯向他们,瞪着瞪着,拿他们能怎么办?程倚天之后再次转身。
萧三郎和殷十三齐声大叫:“公子去哪里?”
程倚天提足气,真力流转奔跑迅速。跑得很远,一个声音才稳稳送道:“告诉义父,我要去找她。”那个被一帮为了自己利益而自信满满运筹帷幄的大人物牺牲了的小人物,那个牺牲了自己却成全了他的姑娘,他决心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萧三郎和殷十三轻功上已然不是对手,追了一条街而已,转过来,公子已经不见。前途凶险,迷茫一片,二人均跌足不已。萧三郎让殷十三单独回去,禀报老爷子,自己去传音阁,让传音阁速速传讯各地,留意公子在哪里。消息传来是下午,四杰一起前去见老爷子。洗心楼由大掌柜左青山执掌,已无问题。莲花宫拿了钱,全力照拂,江湖上暂时也风平浪静。雷冲便命四人一起出发,不管天儿去往天涯海角,都一定要把他顺利找回来。
四杰领命,齐声喝道:“老爷子放心!”
且说顺鑫客栈的柴房,被哥哥姐姐姐夫们遗忘了的华七小姐劈柴劈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将她从一个傲气十足的千金小姐,生生磨成了灰头土脸、可怜兮兮的小姑娘。
孙张氏还专门备了根藤条,现在华淑萱只要露出想要逃跑的意思,就狠狠抽。抽得华淑萱不顾一切哭号,然后将自己缩在堆满木柴的角落里。
孙张氏啐了一口,勒令她赶快滚过来,继续劈。
这天,外面传来管厨房的王家男人招呼声:“大掌柜!”
孙张氏连忙丢了正在抽打华淑萱的藤条,跑到院门口。只见客栈大掌柜真的来了,还带着个清瘦的年轻人。孙张氏猛地一瞧,阅人无数如她立刻看出:“这个年轻人绝非等闲。”急忙堆笑迎在院门那儿。
大掌柜就和那个年轻人来到院子里。
院子里的柴火堆积如山,没劈的是一堆,劈完的是另外一堆。劈完的很少,没劈则很多。
大掌柜顿时皱了皱眉头。
管厨房的王家的跟过来,瞅这情形,立刻高喝:“孙家的,咋回事?”
孙张氏连忙赔笑:“身子骨不利索,都着落新来的丫头干活。”王家的便将华淑萱给找过来,上下一打量:“这个,不是曾经住这儿的一个小姐吗?”
孙张氏连忙申辩:“尚武门的都尉罚在这儿干活的。”
王家的其实并不十分清楚,大掌柜晓得,可是这会儿,他可不想把自己牵连进去。
大掌柜转而对年轻人说:“杨爷,便是这位七小姐了。前都尉确实有过交代,现在你要带走她,请便!”
洗心楼的杨昱杨爷,淡淡瞧了他们一眼,掏出一锭银子塞在孙张氏手里,沉声道:“得罪了!”伸手将华淑萱给拽过来。
华淑萱一看见他,黑暗中看到了光一般,急忙拽住他的袖子。杨昱带着她,对顺鑫客栈大掌柜说:“告辞。”
大掌柜回礼:“再会。”
杨昱带华淑萱离开顺鑫客栈。
在洗心楼旁边的庆春茶楼,华淑萱一手抓住一只杨昱买给她的馒头,不问味道,狼吞虎咽。一边吃,一边念叨:“太好吃了,真是太好吃了!”拼命吞下那些面和馅儿,噎得伸长脖子然后说:“我还从来没遭过那种罪,那个丑女人,一直拿藤条抽我。她居然抽我,她居然抽我。”喝了一大口粥,总算将嘴巴清干净,华淑萱长出一口气,尔后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让我二姐、我二姐夫狠狠修理她。把她打得满地找牙,否则我就不叫华淑萱。”
杨昱等她说完,并且不再往下说,方才淡淡道:“你二姐,还有你二姐夫,都已经不在。”
“不在?”华淑萱闻言一愣,“他们走了吗?”拍桌子站起来,“他们竟然不等我,自己就走了吗?”瞪着杨昱,“谁的主意?又是我四哥?”坐下来气红了眼睛:“我这个四哥,就记着和六姐一个娘亲,帮着六姐一定要欺负我。”说着说着便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对六姐到底有多狠,他要帮着六姐这样来整我。每天都要劈柴,劈得腰酸腿疼还要被那个恶女人毒打。他居然还让二姐他们走了,都不带我。他这是、他这是……他这是存心想我客死在这里?他就这样恨我,我也是他妹子好不好?”越说越激动,最后大哭起来。
杨昱说:“不是离开岳州。”
“啊!”华淑萱迅速收住泪,睁大一双水光莹莹的眼,满目无辜盯着他。
杨昱脸微微发烧,收住心神,佯咳一声,尔后才告诉她真相:“尚武门前都尉华毅扬,连同慕容世家大公子慕容曜、孟家堡少主孟颂贤以及华山派郑少主夫妇、青城派欧阳和少主,全部死在江湖斗争中。”
这个消息一说出来,华淑萱眼睛瞪得圆溜溜,半晌,也没恢复正常。
华淑萱喃喃道:“你、你、你说什么?”
“你的四哥,还有你的姐姐姐夫,连同青城派的少主,都已经死了。”
“胡说。”
杨昱淡定的神情否定这样的说法。
华淑萱居然笑起来:“不可能,绝对不会有这样的事。”
杨昱轻轻一笑,手持茶壶,替自己斟一杯绿茶。茶没送到口,“啪!”华淑萱用尽全力拍响桌子。
华淑萱的眼眶飞快潮红,汹涌的泪水已经泛到眼眶,只是迟迟不掉下来。
“谁干的?你告诉我这到底是谁干的?”
杨昱放下茶杯,轻声道:“紫煞。”
华淑萱急促喘气,原本因劳累而发白的小脸瞬间涨到通红。
“她的真名叫云杉,七小姐其实也认识。曾经是莲花宫女的她,因为背叛莲花宫主,所以曾经一度想投入我们逸城。我家老爷子不喜我家公子结交来历不明的姑娘,又将她驱逐出来。为了报复,所以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
“我姐姐、姐夫连同尚武门加起来那么多人。”
“她有奇花谷主。”
华淑萱并不精明的脑袋更加糊涂。
“奇花谷主会制麻药,配上她从莲花宫盗出来的蛊毒,制造能够使人致幻的高效迷香。”
“她在哪里下的手?”
“洗心楼。”
“用蛊毒,嫁祸莲花宫,在洗心楼,嫁祸逸城——”
“嗯。”杨昱的神情,半点不像扯谎。
华淑萱想啊想,觉得这绝对便是事实。她双唇翕动,接着身体都抖动起来,对杨昱,口齿开始不清晰:“你……再说一遍,我二姐、我姐夫……”
“都已经不在这人世。”杨昱肯定地又回答她一边,补充说明:“被紫煞割下的头颅连同身体一起装入棺材,尚武门信任都尉韩瑜彰亲自下发公文,派人押送还乡。”
华淑萱闭上眼睛,紧紧的,紧紧的,再也不能睁开。刺痛心脏后从眼睛里流出的泪水涌泉一样。不一会儿,呼吸都开始急促。
杨昱急忙起身来到她身旁,抱住他。华淑萱闭着眼睛哭:“二姐、二姐……姐夫,姐夫……”突然一口气喘不上来,人太过悲伤得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