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照亮原本黑暗中的两个人。程倚天虽然奔波一天,可是长身玉立、眉目疏朗的他,还是那等玉质翩翩品质卓越的模样。
云杉的脸被易容,这一点,萧三郎和殷十三早就知道。
杜伯扬也猜到,可是,他们三人蓦然瞧见此女真容,情不自禁,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论及美女,他们三个,哪个没有在已经经历过的人生中见识过呢?
马道大当家,看过的美女几乎和经手过的良驹一样多,年轻时候的杜伯扬风流倜傥不弱于浊世公子。殷十三来自扬州,自古扬州,那都是佳人云集的地方。萧三郎呢?苗女蓝凤儿肤白胜雪,本就娇美如花。
可是,那些女人,和眼前这位云姑娘比,都差远了。
桑越人曾经说,六小姐华淑琪远远不及他的云姑娘。而从杜伯扬和萧、殷的角度看呢?别说六小姐,就是风月场里浸淫出来的玉雪笙,那明眸善睐之间流露出来的,也似乎远远不如这位云姑娘。
首先,她真漂亮。回忆易容物质修出来宽口小眼塌鼻梁,那实在是虚幻。
其次,她很从容,又很典雅。从容典雅的女人,会给人高贵的感觉。
再则,她是个有风情的女子。
萧、殷大概参悟不了此点,程倚天更是菜鸟一只,杜伯扬看得出来。杜伯扬一看出来,他就止不住要想。
天这么黑,华六小姐已经暂回隐庄。
公子和云姑娘不至于一起露宿在外,也一起回去吧。
五里坡的房子还有金缕衣残留,云杉接受大当家建议,住在洗心楼的客房。次日下午,杜伯扬来到客房。
云杉上午想要出门,被傅谦带人拦住。
傅谦说:“大当家有命令,没有允许,云姑娘哪儿也不许去。”
这会儿见到杜伯扬,云杉并没有杜伯扬所意料当中的心虚和慌乱。左不过江湖女子,讲究程度远远超过于还是大家小姐的华淑琪。云杉的衣裳每日都换。今天所见,已经是另一件黄底紫色碎花的衣裳。
紫色的花朵很精致,星星点点犹如散落在嫩黄草丛里的紫云英一般。杜伯扬在桌子旁边的凳子上坐下,招呼:“云姑娘!”
打量云杉的眼神自然复杂,作为一个老辣的角色——混了半辈子马道,现在又是主持这逸城全盘事务的大当家——杜伯扬,不管做什么,心里所藏浩瀚如海。这一点,即便云杉之前从未和他打过交道,光是耳闻此人名头,也已清楚。
四杰当中,除了不说话的冷无常,萧三郎和殷十三,一个柔,一个刚,本性实际都很纯良,好相与。
杜伯扬不同!
和杜伯扬面对面,云杉能够感觉来自于对方身上与众不同的压迫。
而这压迫,又来自于什么地方?
云杉看了杜伯扬一眼,算是回应。她坐在旁边另一张凳子上,并没讲话。
杜伯扬来此,势必要问话。他要问话,主动打开僵局的,自然可以不用是她。
二人静坐,沉默,暂时占据彼此之间。
杜伯扬打量着,玩味着,捻捻胡须,轻轻一笑,这才开口:“云姑娘很喜欢紫色,是吗?衣裳爱紫色,头饰上面,衬托珍珠的羽毛也是紫的。”
秋水一样的眸子轮过来,神采乍现的瞬间,让身为大当家的他几乎失神。
杜伯扬说:“我查过大江南北黑白两道几乎近百个大小帮派,从来没有一个姓云的,不管是老者,还是像你这样年轻的姑娘。直到昨天,我一睹姑娘真容,突然我想到了关键。”
“云姑娘第一次出现便在江夏,那时候,我家公子才十三岁。如今再度出现,我家公子双十。”这段话说完,杜伯扬投向云杉的目光变得非常认真,“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云杉还是没有回答,可是,一直沉静的神态还是犹如被风吹过的水波,兴起了阵阵涟漪。
杜伯扬知道自己猜对了。
“你和玉雪笙其实是一样的。荆州的肖夫人名义上是官员的遗孀,实际上她根本就是个江湖人。十多年前,还在大青山附近的她结识了正要离乡去荆州上任的秦玉川。”说到这儿,杜伯扬非常注意云杉,很失望,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有关疑惑的神色,“你知道秦玉川,那么,你也一定知道后来被封为诰命夫人的肖飞艳在江西时,就建立了一座莲花宫。”
百花台,漪澜台,这些美女云集的地方,事实上统一属于背后的势力。这个势力的操控者就是肖夫人,肖夫人建立的组织,真正的名字叫莲花宫!
这个名字从杜伯扬口中说出,云杉再也坐不住。
她站起来!
杜伯扬紧跟着也站起!
云杉想去拿剑,杜伯扬不让。不拿剑,直接走,杜伯扬依旧伸手拦住她。徒手格斗,云杉不是杜伯扬对手。较量了几招而已,云杉被杜伯扬手臂挡了一下,踉跄后退,好几步,方才扶桌子站好。
“云姑娘!”杜伯扬高喝。
云杉苍白了一张绝世倾城的脸,咬牙道:“大当家当真要逼我吐露所有事情吗?”
“如果不是云姑娘图谋在先,老夫自然不与你计较。”
“倚天哥哥可知道?”
杜伯扬一哂。
云杉瞧着他,对他的不忿顿有所悟。
倚天哥哥?
这称谓来得如此亲密,杜大当家已经听不得她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大当家……”云杉满腹的话语,一时半会儿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思前想后,她还是承认杜伯扬先前的话,“你说得没错,我的出身,确实和玉雪笙一样。”
“莲花宫的宫女以颜**分。”
“红、黄、紫、蓝、白。”
“你是紫色。”
“紫剑侍女。”
“姓‘云’的老者是谁?”
“大当家——”云杉说不得,美丽的眼睛露出强烈恳求。
杜伯扬冷冷一笑:“就算你不说,总有一天,我也会查个水落石出。”
云杉向他走近半步,为难因而踯躅。因为有求于人,她从未有过,站定后,深深万福:“大当家,小女子人生路途坎坷,有些事,不是我不想说,而是……短短时间说不清,说了,你也未必相信。”停了会儿,站直身体:“我唯一想向你保证的,我心里,绝对没有想不轨于倚……”想到杜伯扬刚刚的哂笑,匆忙间还是改口,“——你家公子的意思。六年前是,六年后的今天,也是。”
“莲花宫野心勃勃,和我们是敌非友。玉雪笙已经离开,我们和肖夫人之间,只有龃龉。”
话说到这儿,聪明人就该明白。
云杉不笨,当然无需听对方说太多。站在原地,出神好久,一张公诸于世未久的脸,神色竟然那等哀绝。
她还想对杜伯扬说什么,可是,“莲花宫”以及“紫剑侍女”这些名字暴露,她在逸城,已然再也没有半分可以立足的理由。
六小姐华淑琪天一亮就已离开。
云杉这会儿可以去取剑,收拾了自己的行装,在傅谦的密切监视下,当日也离开颐山。
知道事实真相的程倚天,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美貌多情的云妹妹,居然是和玉雪笙一样莲花宫的宫女。
漪澜台是什么情况?
云妹妹怎么可能受过那些训练?
但是,杜伯扬斩钉截铁的定论叫他无法否决。
“她都已经亲口承认!”这是杜伯扬给程倚天最厉害的当头一棒,“六年前让你陪她放风筝,彻头彻尾就是谎言!老爷子忌惮得一点都没错!玉雪笙愿意来逸城,也是因为肖夫人委派她任务,她有这个野心想要掌控你,掌控所有在这儿属于你管辖之下的我们!”
“你说谎!”程倚天用了很大力气很大声吼这三个字,吼完了,也知道自己吼得不对。杜伯扬的言论,前后联系实在紧密,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根本无须任何辩驳。
程倚天想说的却只有一句:云杉不是玉雪笙!
云杉就不是玉雪笙!
从头至尾都不是!
为什么?
他感觉!
哪有那么从容典雅又知书达理的莲花宫女?纵然对他时时表示亲近,她所表现的和自己之间该有的分寸、该保持的距离,从来也没消失过。她说的那样好的见闻轶事,又写得那样好的“海”字。
不要说玉雪笙会!
玉雪笙不会,就是不会!
老爷子不在,谁也不能真正阻止他冲出隐庄去。程倚天找过五里坡,找过他们昨天相遇一起的树林,甚至连吴不医的医馆都找过。
吴不医不了解个中那许多隐情,摇着蒲扇只顾说:“怎么样,公子爷,云丫头这回总算把她的真面目露出来给大家看了吧……那小丫头和我们在一起,明明热得浑身都冒汗,拿着我送她的白玉清凉扇拼命扇,脸上却一点儿水渍都没有……唉,她那么遮着掩着不想你看见她的脸,你气得要赶她走,我很能理解……怎么啦,我说错了吗?”
被众人耍得团团转的程倚天又是憋气又是难过,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吴不医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后面大喊:“还没跟我说那,那丫头到底长什么样儿啊?还是很丑吗?比她易容的样子还要丑?不会吧!哎!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