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府夜宴。
林卓是个农村娃儿,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都是吃土长大的。
虽然这辈子到了县城,混了个公子的职称,但是接触面最高也就是戎县的何举县令了,骨子里的土鳖基因,仍旧是比较顽固的。
因此,面对大明朝封疆大吏的豪门夜宴,很是需要一番心理准备,饭桌上可是很容易暴露属性的。
堂堂六百年老妖林卓公子,头一次对大明朝土著产生了敬畏心理。
张佳胤和向夫人一个谦和无忌,一个温婉热忱,应该都不会挑理的,吧?
刚刚刷起来的好感度,不会在餐桌上就着饭菜祭了五脏庙吧。
虽然心中各种斗争如火如荼,面上依旧一派雍容自在。
特么,倒驴不倒架,豁出去这顿饭不吃饱也不能丢了气势。
出来浪,都是要还的。
林卓这厮下了狠心。
慢着,慢着……
等会儿丫鬟端上来的茶水,我是喝下去,还是吐出来?
我可没有手绢可以遮着嘴巴啊?
直接吐会不会不太雅?
要不要找二小姐借一张先?
任他林卓心中百转千回,张家的夜宴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一张偌大的八仙桌,盘碟错落,盆钵略陈,色彩亮丽,瓷光致致,造型珊珊可爱。
细看之下,林卓心中略松一口气。
如此熟悉的菜肴。
不正是洒家原创的全竹宴么?
嗯,张家正在居丧期间,素食为主,这全竹宴倒是正合适不过了。
三人来到餐厅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女子俏生生立在那里等候。
较大的那个,风姿绰约,倒是颇为端庄,正附耳在妹妹旁边安慰着些什么。
较小的那个也是玲珑剔透,很是活泼,此刻扯着姐姐的衣襟,皱着张小脸儿,一只手儿还在轻抚着肚皮。
一番厮见之后,林卓才得知,这就是张佳胤膝下的两个女儿。
大的那个叫做张可儿,梳的是个妇人发髻,想来已经出阁,只是回乡守孝,脸上还有些惨淡惆怅的模样,笑容有些勉强。
小的那一个叫做张怜儿,却是一副古灵精怪、无忧无虑的模样,约莫十一二岁左右,想来极其得宠,言语无忌,素面朝天仍是眉目如画,樱桃小嘴不停歇,不停地叫饿了,在母亲怀抱里痴缠不休。
向夫人就忙碌着呵护抚慰不已。
张佳胤看上去对这个幼女很是疼爱,很是风趣的冲着小女儿连连道歉,说道:“误了二小姐的饭时,都是为父的罪过,晚餐罚饭一碗以作惩戒,如何?”
逗得满堂大笑,怜儿也耸着鼻梁给老爹一个俏生生的白眼儿。
余光瞟到林卓,倒也不怯生,眼里闪过一丝好奇,倒是转瞬即逝,轻启朱唇,如同黄莺鸣啭,“这个林卓哥哥也要罚饭一碗……”
青葱一样的小手指还兀自指着林卓。
“二小姐令下,林卓如聆仙音,自当遵从。”林卓对这个伶俐活泼的女孩儿也极有好感,跟着张佳胤的语气逗她一逗,“只是林卓素来食量甚宏,再加一碗,怕要风卷残云,二小姐又要挨饿了……”
怜儿歪着脑袋听林卓听完,眨巴着钟灵毓秀的大眼睛,似乎在盘算着罚合适还是不罚合适,最终不得其解,索性放弃。
拧着小蛮腰,傲娇地一“哼”,后脑勺大-法使出,不理睬他了。
使得餐厅又是好一阵笑声四起,可儿大小姐都用锦帕掩嘴,香肩抖动,轻笑连连。
看着这温情四溢的一家人,林卓想起了自己的娘亲和妹妹,心头柔情涌动。
当然,他也看到了张佳胤夫妇眼底的遗憾。
难怪见到好男孩儿没有丝毫抵抗力,有二女绕膝解语,却无子孙传宗接代,却也是老夫妻俩心中的隐痛。
菜过五味,一家人围坐品茗。
“叙府那食无竹,据说是你家产业?”话匣子在这里打开。
“正是,正是,晚生家境萧然,偶有所得,幸有同窗相助,方才侥幸在县城立足。”林卓说得也是坦坦荡荡。
“哦?你且详细说说,家中是何情形?”张佳胤似乎想要寻根究底。
林卓当即就不遮不掩的把家里情形说个透彻,他本就口才极好,更何况亲身经历,情绪浓重,说得更是活灵活现,感人肺腑,尤其是说到母亲为自己下跪求药,还有妹妹的红头绳的时候,林卓强自抑制情绪,努力保持微笑。
向夫人母女三人却已经是泪光闪动,颇为动情。
张佳胤沉默着听完,也是一声叹息,看着林卓,缓缓说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你如今学业有成,日后科举登第,也是一家和美,再行回报慈恩,犹未晚也。”
“说来老大人见笑,抛却雄心壮志,林卓孜孜所求,唯家人康健平安,衣食无忧,娘亲笑口常开,妹妹快乐长大,”这个氛围里,林卓颇受感染,也不想刻意刷好感神马的了,说起了自己这一世睁开眼后就许下的誓言,“一生不受人辱。”
听完,张佳胤定定看着林卓,点点头,“此赤子心怀。”
怜儿听得眼睛红红,像一只小白兔,踩着小皮靴“噔噔噔”跑上前来,扯着林卓的衣袖摇晃,“林卓哥哥当大官儿就好了,比爹爹还大……”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纯真女孩儿别有的信任和期许,竟让林卓这个老油条猝然间措手不及,心神震动,仿佛被女祭司赐福了一样。
林卓微微俯身,看着这个名义上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孩儿,感觉像是看到了自己未曾享受过的青春,有羡慕,也有留恋,滋味不同寻常。
他诚挚地一笑,跟她对视着,“会的,我会当大官,让萱萱一辈子幸福快乐,”缓缓一顿,“就跟怜儿一样……”
似乎是被林卓的眼神烫到了还是闪到了,怜儿的脸颊上腾起一抹嫣红,转身风风火火跑到娘亲背后去了。
一对小儿女的短促互动,如同青萍雨过,了然无痕。
张佳胤和向夫人微微对视,旋即错开。
却未见,可儿大小姐眸中,缓缓凝起了更多的悲伤。
月影下澈,夜色见深。
戎县的红纱帐里,有几多绮梦氤氲。
何举的别业,如今何凌也搬走了,留下了一堆的仆役婢女,瓜果粮蔬供应源源不绝,林、耿两家山间猎户的悲苦生活全然不见踪迹。
虽然各自都有单独的闺房,萱萱还是喜欢跟耿小妹睡在一起。
如今两个小姐妹却都没有睡意,耿小妹坐在榻侧做针线,萱萱偎依在她身旁叨咕叨咕着些什么。
萱萱的头上,已然不见了那截红头绳,戴上了碧玉的发钗,那是哥哥给他买的,让这小丫头欢喜了好久。
每每看到这串发钗,耿小妹心中都有些惶惶然。
卓哥儿从山村出来不过一个月,就已经今非昔比,让家里人都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两个兄长也都出息了,一个经营着食无竹,一个跟在林卓身边长随,都是眼见着就能搅动一方风雨了。
可是,耿小妹心里开心不起来。
少女的情怀,如诗,如梦。
她眼里孱弱、木讷的卓哥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即便是后来,病好之后总是逗弄她、对她露齿微笑的卓哥儿,也很少看得到了。
他总是有很多大事要忙,往来的也都是些大人物。
却不会忘记给萱萱买一个发钗。
可是,小妹呢?
他就忘记了么?
耿小妹心潮起伏,手上针线不停,这应该是一件男人的罩袍,银白质地,翠绿竹子的暗纹斜斜而过衣领,倒是与林卓戎县灵竹的名号暗合,针线的主人是颇下了些工夫的。
一滴一滴的泪水顺着针线融进了衣衫里。
清池苑,玉涟楼。
这个地盘儿属于清漪,现在仍是。
府城的花魁大赛夺魁,让清池苑的大名响彻四方,生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打着滚儿往上翻,老板也是喜不自胜。
只是有些出乎意料,重金打造的另外两个清官人双双败北,即便后面重金贿赂了主办方,两人组成了一个双胞胎组合重返沙场,也仍是盖不住清漪的锋芒。
一曲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被清漪唱成了绝唱。
清漪的头牌地位稳如泰山。
也不是没有人打过歪主意,老板自己也有些不为人道的阴暗心思。
不过是有人从府城来,有人从省城来,有人有权,有人有钱。
最终都是碰的一鼻子灰。
操办的人据说是金百万家里的陈苏,还有些老史家的影子,但是到底是谁对清漪有意,却是讳莫如深。
只不过各种黑白交替的方式,让所有人都铩羽而归。
从此,清漪就从头牌清官人,变成了头牌女菩萨。
老板是洒脱人,且由他去,反正挣钱还是一捆捆的,供着呗,妥妥滴。
到时候,那个大人物来拿,总也得给咱记个好处吧。
还是得抓紧时间捧一捧双胞胎组合,那才是长久的。
清漪女菩萨这个时候在房间里唱歌,却不是画堂春,而是红尘多可笑。
不知道怎么的,清漪越来越讨厌画堂春。
这里面有些东西是清漪越来越不想去触碰的。
林卓用这首词祝福她心愿得成,却几乎成了清漪的心魔。
省城那个贵公子的印象淡去的毫无征兆,几番午夜梦回,相拥相许的都是那个一腔至诚偏偏淡淡疏离的身影。
“风再冷不想逃,花再美也不想要,任我飘摇……”
乘风而来,袖手而去,歌词里的潇洒和淡漠,像是一根根细针,悉数刺进清漪心里。
跟以往一样,唱到这里,后面就不再是歌声。
而是清漪无法自拔的呜咽。
月儿幽幽,你又有什么想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