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卓的世叔何举同志,是个久经考验的老同志。
虽然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经常开小差,犯错误,但是在细枝末节的问题上,却是做得比较到位的。属于那种平时小错不犯,一出问题就突破天际的坑队友人士。
被林卓一轮又一轮的威逼利诱,何举很干脆的认了怂,天还没亮就轻车简从,屁颠屁颠儿到府城去为邓子龙搬救兵撑腰。
叙府府衙,书房。
陈知府跟何县令相对而坐。
“……”何举字斟句酌的将目前的情况作了详细说明,刺探态度也比较谨慎,“知府大人,邓子龙受命回到府城执行最终任务,若是情况果如所料……”
“……受命?”陈知府没有正面回应何举的问题,却对有人能如臂使指的命令邓子龙颇感兴趣。
模糊焦点,转换话题,抓语言漏洞。
对于这些官场老油子来说,这些比较令人恶心的技能简直就是与生俱来的,不留神间就会触发,操作的非常得心应手。
何举感到很亲切,这才是熟悉的大明官场的味道。
他沉吟片刻,发动技能不动如山,决定不说话。
任你千回百转,我自无动于衷。
“……林卓小小一童生,却能屡屡拨动大势,攫取权势,颇令人赞叹……”陈知府依旧在旁边感慨。
“不错,恩师申时行老大人,也是这么说的。”何举见到陈知府左右盘桓,就是不肯入彀,轻飘飘地把高层压力带出来。
“老大人自然是目光如炬……”不管申时行在不在面前,也不管何举会不会把自己的马屁转达,陈知府习惯性的脱口一拍,反正也是惠而不费。
“林卓此子,果真一片赤诚,出于公心?”陈知府看样子对研究林卓更感兴趣。
“林卓贤侄行事长于机变,果于决策,着力处羚羊挂角,无意处深有丘壑,更有一腔热血情怀,颇能振奋人心……”何举索性也就跟着他唠嗑,把林卓的各种技能连招夸得像朵花似的,但就是绝口不提林卓是公心还是私心,一来跟陈知府完全不熟,徒留话柄未免不美,而且这个问题,现在也没有任何意义。
不管公心还是私心,林卓把事儿办成了。
这个现实就摆在面前,陈知府如何研究,哪怕是切片,用显微镜,也改变不了。
想到此处,何举倒也有些优哉游哉了。
坐而论道嘛,大家都是读书人,咱也会不是,反正陈知府自己也未必不着急。
“……你说邓子龙受命回府城?”陈知府脸上肌肉抖了抖,“若我强令其停止一切行动,会如何?若你向申时行老大人陈诉目前情状,一切止于通判,不涉及其他,又会如何?”
“……”何举终于听到了陈知府这条老狐狸的态度,看样子维护眼前安定团结,不掺和高层争斗的意愿非常强烈,不想扰乱了自己升官发财的步调。
这个套路自己昨晚也曾经试图玩过,结果就是现在灰扑扑的出现在知府大人面前,突然有一种先行者的优越感。
何举品味良久,看着陈知府略带些期许的面容,暗爽的躬身回应,“知府大人说笑了。”
没有得到预期的答案,陈文杰从书桌后立起身来,搓着手指,走动了几步。
“何举,本官提醒你,若是此案就此了结,僰人得以脱身,戎县得以脱身……”陈文杰戟指指向何举,“本官可以担保,你,也能得以脱身……”这就相当于是给了何举一个保证,如果事情到此为止,许翰的后续报复,由陈知府接下。
何举眼睛微微一张,旋即隐没。
“知府大人,邓子龙如今对林卓言听计从……”
“无妨,一介武夫,本官有的是办法拿捏住他……”陈文杰想了想,眼睛眯了眯,随即朝着何举微微弯腰,带来强大的压迫感。
“……林卓手握许翰与白莲勾结的罪证,还有彻夜换粮的全部人证物证……”
“他一介童生,即便有再多证据,若无你我牵线搭桥,能送到哪里去?”陈文杰淡定了下来,屁股又稳稳当当的往椅子上坐去。
看着信心满满的陈文杰,何举心中有苦涩,也有戏谑。
陈文杰看着眼前的何举,觉得这厮从来没有过的桀骜不驯。
让陈知府掌控的快感大打折扣,跟林卓打过交道的人怎么逗变得神神叨叨,简直是混账。
“……”
书房里寂然片刻,何举始终没有开口。
陈文杰耐心已经快被消磨的所剩无几,“就这样办了,何举,你就在这里给老大人书信一封,我即刻命人前去弹压那邓子龙……”
只见他抛弃了平素的礼仪风度,风风火火走到书房门口,扯着嗓子就要到门口吆喝。
“知府大人,下官已经允诺林卓,给老大人写的下一封信,由林卓命笔。”
“何举,你莫要不识抬举……”再三被噎得几乎翻白眼的陈知府怒气勃发,这口气憋得有点儿久了已经,但是很快他又忍了回去,现在他需要何举跟他配合把林卓给镇压下去。
他用反派人物常用的那种特别挑拨,特别有机心的语调说道,“你是堂堂二榜进士,就甘愿这样为一介童生所用?”
“陈大人,明日,”何举坐在椅子里分毫未动,他体会到一种套路比别人深的快感,也体会到一种我比你有节操的优越感,“明日,林卓将启程赴重庆府铜梁,拜望张佳胤老大人。”
“……”陈文杰的怒火遇到了兜头一盆凉水,噗噗几下,就只剩下了白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再也没有了那股雷厉风行的劲头儿。
“林卓现在,只是一介童生,你可以试着困他一困,等到他日……”何举仍旧是慢条斯理,一点点儿的抒发着自己的优越感,心中别有一番舒爽。
但是落在陈文杰眼里,却是这厮颇为阴险。
前面我们介绍过,这是京官们的套路,我知道的,你不知道,转眼间就可以把你埋得瓷实瓷实的。
当夜,叙府府城抓获了一大堆运送米粮的挑夫,更直接包围了府库,果不其然,府库就跟被洗过了似的。
仓曹口口声声大叫着“我为叙府流过血”、“我为大明立过功”都没有什么卵用,仍旧被这些丘八大爷弄了个五花大绑,呃,捆绑的很见功底,情态颇是诱人。
最后果断尿了,开始大吼“同知大人救我”,许翰大人不出意料亲自出马,大声呵斥邓子龙,还跃跃欲试指使衙役抢夺。
哪晓得知府大人横空杀出,不仅仓曹没有救出来,他自己也被知府大人以“身处嫌疑”的理由,亲自带人软禁在府里。
重庆府,铜梁,张佳胤府邸。
林卓在书房里被接见了。
这位张佳胤大人服色素淡,轻袍缓带,端方严正,举止进退严整有度,神色温文谦和,隐隐然有飘逸之气,颇有凤仪。可能是因为丁忧必须茹素的缘故,脸色不佳,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的症状,但是精神头儿很好,青须黑发,47岁的老男人,一点儿都不显老。
林卓上前拜见叙礼之后,就端坐在侧,等待张佳胤垂询。
却不料,此老虽然面上是个不苟言笑的个性,但是作为一个资深的文艺青年,内心里却也是颇为谐趣。他见林卓不说话,径自也不说话。
只是抚着短须上下打量。
嗯,倒是副好相貌,神完气足,颇有规矩,神气也比较冲和雍容,丝毫没有少年得志的跋扈之气。
张老先生越看越是喜爱,还拿来跟自己的长女婿做了下对比,结论是,这个少年年纪不大,倒是颇占胜场,不由抚须微笑。
老先生在这里看得津津有味,自得奇趣,林卓却是如坐针毡。
这是个什么情况,没听说过张老大人好男风啊,就算是有此雅好,在居丧期间,也不大便宜吧,总得换个时间啊。
呸呸呸,换个时间也不行。
想着想着,林卓的脸蛋儿就开始涨红了,不见了待人接物的老油条模样,反而是有些忸怩的小儿女情态,让张老先生看得更是心生促狭。
“老大人,晚生有下情上告……”林卓终究不是真正的少年人,片刻就恢复干练模样,主动开声。
“嗯,那些浮杂事且不去说它,你既是县学童生,在叙府很有些文名,”张佳胤很是言者谆谆地分析开了,“然而,诗词终究不过是小道,你那《红尘多可笑》倒是意境上佳,颇见心胸。”
“只不知,经学可扎实?制艺又如何?”
“……”林卓沉默无语。
套路,又见套路。
“且请老大人命题……”林卓咬着牙缝说道。
特么洒家最不怕的就是考这什么劳什子的制艺了。
“好!”看林卓一副胸有成竹不骄不躁的模样,张佳胤更是见猎心喜,桑梓之地又出人才了乎?
随手写下个题目,看着远远坐着的林卓,“且上前来,莫要拘谨,到老夫案前答卷。”
林卓躬身一礼,恭敬不容从命。
良久,张佳胤捧着林卓半柱香挥毫泼墨的成果,品味念诵不停。
“字体遒劲,倒也算老成……体例规整,别出机杼……雄辩滔滔,一气呵成……果然是佳作。”
“你可曾破过此题?”
套路不其然的再度出现。
“敢请老大人命题。”
林卓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跟这套路死磕到底了。
……
书房里的命题答卷活动持续了很长时间,不时还有探讨声传来,林卓根据前世所知的嘉靖七子张佳胤的治学理政理念,杂糅一些自己的想法,将性灵说略一加工,标榜士大夫不务空谈,而尚实践,不以艰涩骄矜,而以通俗教化为贵的观点,也很合张佳胤的口味。
一老一少,你来我往。
张佳胤脸上的笑意憋都憋不住。
渐渐地忘记,忘记了时间。
直到张佳胤的夫人向氏亲自前来书房相请,才发现,业已金乌西坠。
张佳胤一脸的舒爽,满眼全都是发现良才美玉的兴奋,丝毫不把林卓当外人,拉着他的手臂就要请他一起就餐。
“那……”慈眉善目,颇为富态的向夫人见状,颇感无奈,慌不迭的指使丫鬟,“菱儿速去传话,让二小姐回避一二……”
“不必,不必,这后生老夫甚为喜爱,就当是自家晚辈……”张佳胤的文青病一犯,那也是不管不顾的类型,扯着林卓就要去吃饭。
“……多谢老大人厚爱……”林卓弯下腰要给向夫人行礼问安,搞搞讲礼貌的套路,给这个很是慈爱的老太太刷刷好感度。
哪知张老先生不以为然,自顾自拉人上桌,活生生给他打断了技能。
让林卓心头颇为唏嘘,心中兀自不乐,套路没走完,各种不爽啊。
须知,得套路者得天下,老先生坏我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