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已经不成样子了。院落还在,但只是一个外形罢了。院墙和门楼都已经倒塌,院子里荒草丛生,藤蔓纠缠,就像是荒郊野地一般。倒塌的院墙被各种藤蔓爬满,倒是方子安之前最喜欢的墙头上的几丛金银花开的正好,长长的嫩黄的花瓣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寂寞而热烈。
“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啊,这才两年不到的时间而已。”沈菱儿皱眉叹道。
方子安笑道:“宅子一旦不住人,便会如此。这宅子已然是三元坊百姓口中的鬼宅了,你没听到巷子口那老叔说么?这宅子夜里闹鬼,没人敢来。巷子里的其他几户也都吓得搬走了。”
沈菱儿道:“搞不好还真闹鬼,公子忘了在这里杀了很多人么?第一次死了三四个,第二次死了八九个。郑老八运气真好,两次他都没死。”
方子安笑了起来,想起了那个郑八爷。确实,这厮运气还真不错,两次可算得上是屠杀的行动,他都是幸存者。现在在川西不知何处在享福呢。凭他那脑子和在京城混迹的经验,不管到了哪里,恐怕都能混的风生水起。
两人扯开缠绕在门楼上的藤蔓进了院子,院子里草根纠结,新草和枯草缠杂在一起,地上居然还开着无名的小花。方子安当年手植的芭蕉已经全部没了,枯死的芭蕉树干已经成了藤蔓的攀爬杆,想来这落雨天也没有雨打芭蕉的感觉了。
“这杏花树倒是还在,生的还很茂盛。”沈菱儿仰着头看着院子里高大的杏树道。
方子安也仰头看去,那杏树果然茂盛的很,上面已经结了一颗颗小小的青杏子。这让方子安想起了一句词来:花褪残红青杏小……
“当年我和钱兄还有……赵长林经常在这树下喝酒,高谈阔论,踌躇满志。其实也就是几年前的事情,现如今钱兄早对仕途毫无兴趣,一心管着那一摊子杂事,乐在其中。而赵长林……哎!真是应了那句‘物是人非’了。”方子安叹息道。
沈菱儿知道赵长林的事情,知道方子安心中难以释怀,轻声安慰道:“公子不用叹息,人各有志,来来往往的都很正常。公子身边不也有很多人原本并不相识,最后却成了莫逆之交么?”
方子安转头看着沈菱儿笑道:“菱儿这话说的很有哲理啊,菱儿长大了。比如说你,以前你要杀我,现在却恨不得用命护着我,是不是?”
沈菱儿红着脸轻声道:“公子对我好,我早已将公子视为亲人了。公子和姑娘,都是我的亲人,我自然珍视。”
方子安伸手过去,攥着她柔软温热的小手道:“我对你不好,但从今日之后,我会对你好的。你把我当亲人,你自然也是我的亲人。这次大事一了,你和你家姑娘我都娶了,咱们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我看你很喜欢文定,将来你也生一个。”
沈菱儿低垂着头道:“听公子吩咐便是了,公子对我很好的,你虽然嘴上没说出来,但是心里是关心我的,我知道的。在太行山里的时候,你半夜过来偷偷的查看我胳膊上的伤势,我假装睡着了,但我其实是知道的。”
方子安呵呵而笑,一把将这可人儿揽在怀中,对着她红嘟嘟的嘴唇便是一吻。
两人在房前屋后走了一遭,其实宅子也没什么好瞧的,本就破旧,住了人还好,不住人之后会以极快的速度损毁。西边厢房早已塌了半边,风吹雨打的,又是在临安这种飓风经常光临的所在,房子能立着便已经是奇迹了。屋子里不知被梁上君子和流浪汉们光顾了多少回,里边除了破碎的瓦罐和纠结的蛛网之外,已然什么都不剩了。倒是那口大水缸还在,破了个大洞,但是还立在那里。这让方子安又想起了当初泡在这水缸里避暑读书睡觉的时光。
“走吧,没什么好瞧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不是个怀旧的人,今日只是一时想起,便来瞧瞧。今晚要进宫见皇上,事情成与不成,便看今晚了。”方子安道。
“以后好好的修一修便是了。”沈菱儿还是看出来方子安心中的怅然,这里有太多的回忆。
“修什么?今晚的事若成功,我们便可回到大宅子里住了。若是不成……我们也不用住阳间的宅子了,恐怕要到阎王殿去住了。”方子安笑道。
“公子放心,一定成的。今晚我和赵大哥冯大哥我们一起去皇宫么?”沈菱儿道。
“对,一起去。侍卫的衣物都准备好了,易容之后跟着汤思退一起进宫,有他引路,当畅通无阻。皇上若是愿意合作倒也罢了。若是不愿意合作的话……”方子安眉头一跳一跳的,腮边肌肉滚动,那是在咬着牙齿。
“皇帝老儿不愿意合作的话,便砍了他。”沈菱儿轻声道。
“对,砍了他。”方子安呵呵笑道:“他是皇帝又怎么样?今晚若是他不愿意合作,那便不能怪我了。弑君之罪虽然大,但我却也不怕。菱儿,我们杀了许多人,但还没杀过皇帝是吧。”
沈菱儿抿嘴笑道:“当然,皇帝那么少,怎么能杀到?或许今晚可以杀个皇帝玩玩。”
方子安大笑道:“对,杀个皇帝玩玩。但愿皇上不会不明白局势,不会是哪个被我们杀的皇帝。杀了他又怎样?立刻拥立普安郡王便是了,换个皇帝便是了。又能如何?”
沈菱儿看着方子安叹气道:“公子,可是你说过,弑君之人从此很难在大宋立足。就算是王爷当了皇上,怕是也对你疏远。毕竟……那是弑君……”
方子安点头道:“我是说过,但是起码我们能活着。朝廷待不下去,我们可以远离这里,可以去太行山中。或者,隐姓埋名当个大商人赚钱也不错。总之,大伙儿都能活下去。我便当那个弑君之人便是了,其他人可以安全便好。”
沈菱儿轻声道:“但愿不要到哪一步,公子是经世之才,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但愿那皇帝合作。”
方子安笑道:“但愿吧。”
……
汤思退的心情很是激动,虽然他尽量压抑这种兴奋之情,但是内心中的澎湃却是很难抑制住的。昨晚见了赵瑗之后,得到了赵瑗的承诺,汤思退算是正式的踏上了赵瑗的船。他心里也明白,事到如今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回旋余地了。这一次是他人生的一次最大的豪赌,他压上了全部的本钱。赢了便盆满钵满,输了便什么都不剩。这其实并不附和他的行事风格和方式,但是他已经不去管那些了。
该算计的已经计算了多次,成功的概率颇大。秦桧是金国细作的事情迟早要爆出,自己蒙在鼓里便罢,现在知道了,还怎能跟随秦桧的那架大车冲向深渊之中,他当然要跳车,哪怕摔的鼻青脸肿,也比粉身碎骨要好。
凌晨时分从王府回府之后,汤思退没有丝毫的睡意,他一直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去彩排今晚见皇上后怎么说话,如何能让皇上接受现实,晓之以利,动之以情。如果皇上发怒翻脸怎么办?如果皇上痛哭流涕哀求怎么办?如果皇上冷漠不理怎么办?这些都要有预案准备。汤思退一旦进入角色之中,便是全心投入的那种,他想了很多,想的很细,想的自己都兴奋的很,但却唯独忘了要在这个时候不能让秦桧生疑。
他其实不是忘了昨日的事要跟秦桧回禀,他当时从史家出来之后是打算去见秦桧的,但是他知道秦桧的精明,他担心自己会在秦桧面前暴露秘密。秦桧是多疑且敏感之人,在他面前,自己有一种莫名的战栗和胆怯。之前心中没有其他的想法到也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且已经决定要背叛秦桧了,再站在秦桧面前,恐怕会手足无措,反而让秦桧生出疑惑。所以,汤思退选择了装傻充愣,不去见秦桧。倘若秦桧派人来问自己,汤思退也想好了说辞,便说自己被史家那个妇人翻来覆去的骂了半天,脑子都被骂晕了,也没问出什么来,生了气所以闷在家中消气。正打算之后再禀报的,只是想静一静,恢复心情。
汤思退自己认为自己做好了准备。在他的人生里,还没有那一刻感觉到如此热血沸腾过。第一次,他感觉自己站在了正义这一边,感觉自己真正的成为了自己。秦桧倒台,未来便是自己的舞台,那是多么令人憧憬的未来。
午后时分,汤思退出了门,他去了禁军库房,带着手下的几名护卫他的禁军兵士领了几套禁军侍卫的盔甲,那是为方子安他们准备的。今晚的事情,虽然方子安必须同去,但是汤思退已经想好了,今晚他自己要唱主角,劝说皇上的事情他决定自己来。他认为自己一定比方子安更能让皇上接受事实,而这,也是未来在新皇即位之后的最大资本。这从新皇的首功,他必须拿下。
傍晚时分,汤思退好好的洗了个澡,让侍妾拿出熨帖的最好的全新官府穿上,对着镜子扭了半天,认为一切都已经完美了,这才命人备好马车出门上了车。在身边护卫的护送下,汤思退到了指定的东河中段岔路口的通达客栈,命人将服饰送进了客栈二楼东首的那间屋子里。不久后,四名身着侍卫服饰的人加入了队伍,骑着马儿跟随护送护卫一起往南城皇宫方向行去。
不久后一行车马抵达了东华门外。汤思退下了车,吸了口气负手走向宫门,几名侍卫跟在身后。到了宫门口,汤思退招呼了一声,宫门禁卫便即放行。几人下马快步跟随汤思退进了皇宫之中。
此刻,太阳刚刚落山,暮色四合,黑夜即将笼罩大地。临安城如往常一样的安静,商户收摊关门,劳碌了一天的百姓们匆匆回家。青楼中的灯火开始辉煌起来,酒楼里的喧嚣开始热闹了起来,夜市上的灯火也开始点了起来。所有人都一如往常的生活,却不知一场巨大的变故即将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