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汗毛顿耸,差点一屁股从大石上摔下,望着那双似笑非笑的温润牛眼,强自镇定道。
“牛哥,你…你是妖怪?”
“妖怪?”黄牛不屑偏头。
“周安,你若想出这周家村,自是容易,但前后左右无一正路,往后是无边妖界,排斥人族,乃是死路。另三方同是村落,外村人一旦出现,必然被捉,乃是绝路。”
周安定定神,他与黄牛同处四年,若有加害之心,早无今日之人。
见黄牛闭口,周安恭敬道。“请牛哥教我!”
黄牛欣慰道。“孺子可教也。”
“你要重新开始,得离开这交界处,去往人界,你可清楚?”
周安老实答道。“只知道大概。”受限于周家村旮旯之地,周安知道的东西其实很模糊。
黄牛不出所料道。“元星人妖两族泾渭分明,九成九的人族居于人界,这两界交界处,只有零星人族居住。”
周安铭记在心,暗叹牛哥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大妖怪!
“此去人界路途遥远,不下百里,你怕是连第一关都过不了。”黄牛看向他的断臂。
周安撕开衣襟,左臂齐根而断,断口狰狞,疤痕交错,仿佛绞碎。
“我十二岁那年,欲要离村,不过三五里,碰上一头羊兽,被咬下一条手臂,狼狈逃回。”
“交界处不限制人妖,能住人,自有妖兽横行,这里又靠近妖界,妖兽更密集,我看你伤口,碰上的只是一头盘山羊,算不上妖兽。”
周安点头,若遇上妖兽,焉有命在?
“周家村方圆十里,还有五个相同规模的村落,之所以存在,是因一位五层练气士庇护,才免受妖兽践踏。”
“你一介凡人,出村遇上妖兽死路一条,不遇妖兽,仅是野兽也非你能够对付,即便侥幸行得几里,碰上别的村落,结局注定凄惨,纵然不遇妖兽,避开村落,路程也不过十一,去往人界,简直天方夜谭。”
一番话说得周安渐渐沉默,疲惫落寞再次浮现于双眼。
他知道前路艰难,却也只知道艰难,当黄牛将难处一一列举,他毫无解决之法。
那么,只能认命吗?在这周家村猥琐一生?
“多谢了,牛哥,我主意已定,非走不可!”
“死也要走?”
“死也要走!”
牛哞阵阵,黄牛大笑。“好小子,知难而不退,我来扶你一手!”
“牛哥,你…你真要帮我!”
“老牛开口就是和你说几句废话?别装了,真以为老牛看不出来,你们人族,就是一肚子心眼。”
周安挠挠头,憨厚一笑。
黄牛笑意一收,正色道:“你孱弱之身,区区凡人,毫无自保之力,若修至筑基,这交界处还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便不是修士,只需练气五层,也能自由回返人界。”
周安心中一震,黄牛这是要传自己修行之法!
元星十六年,修行者只在耳中听闻,那庇护六个村落的练气士,平日高高在上,犹如土皇帝,他都没见过一面。
这等境况下,他就是对修行法望穿秋水,想要得到,也是难如登天。
黄牛好像看透他的心思,“别急,你根基薄弱,现在是修不成的。”
“牛哥,我该如何开始?”
“想修行,先吃肉!”
“肉?”
“对,大口大口的吃!三顿都要吃,吃不下为止!”
周安咽了口唾沫,前世他倒能做到,还不怎么想吃,觉得里头激素多,不好吃。
重生到元星才晓得,肉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不禁一摸肚皮,上次吃肉,好像是半年前,只有三块,还是肥肉。
黄牛看他呆愣,莞尔道,“你老实在周家等着。”
说罢一扭头,牛尾一甩,走向村外。
周安连道。“村外有妖…”
话语顿止,牛哥堂堂大妖怪,岂惧区区妖兽!
果然黄牛头也不回。“小子,管好你自己,晚上准备敞开肚皮吃肉!”
周安咬咬牙,忍住眼中热泪,这一世,除却已故的周父周母,还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哪怕他是一头牛。
大喊道:“牛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黄牛忽而止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就要哭了?”
“没有。”
“说是知恩图报,报你四年养育之恩,你可相信?”
不待周安答话,黄牛失笑摇头。“你小子心地不错,没有偏见。”
周安不解追来。“什么偏见?”
黄牛仔细盯了他半晌。“你这幅样子,不就是没有偏见?”
周安还一头雾水,黄牛已是迈开蹄子。
望着黄牛背影思索一瞬,猛然想起一件大惑不解之事。“牛哥,我每日清晨,掌中必有一颗…”
话音未落,黄牛已经没影了。
周安顿立在地,心中暗自发誓,牛哥真心相待,他日必涌泉相报!
正欲回村,平地倏地刮起一阵罡风,草皮纷飞。
周安以手掩面,只感耳膜呼呼作响,头痛欲裂,几欲坚持不住。
透过指尖缝隙勉强一看,一名灰衣男客携风而来,浑身气息凌厉锋锐,罡风未曾撩起他一片衣角。
男客双目如剑,越过彼此间百丈之距,冷声道。“妖气!”
周安正自骇然,那灰衣男客抬手一指,“尝闻交界人族低劣,果不其然,竟与妖族为伍!”
周安张口欲言,风灌入口,哑然无声。
“我辈修士,当斩妖除魔!”
男客袖袍之中玄光闪烁,利刃破空,撕裂罡风。
周安双目圆睁,连躲闪的动作都无法做出,玄光已至眉心。
那是一柄三寸小剑,凌厉锋锐更甚男客,撕风分水不在话下。
生死关头,听得一声浑厚之音。“练气九层,蝼蚁一般!”
金铁交戈,玄光断裂,男客暴飞,空中咯血不止。
黄牛晃晃脑袋,站在周安身前。
周安面色冷静,绝非吓傻吓呆,那一剑虽未及身,却斩中他的心。
他并不知道黄牛会回来,只知道在死亡那一刻,自己两世何其卑微不堪!
“牛哥,你的角。”牛角上有一道白痕。
黄牛见他面色,暗自点头,若这点心气也无,枉费他一番栽培。
四年来朝夕相观,他知此子一言一行处处有异,绝非池中之物,原来是域外之人。
这般转世之人,但凡不死,必有作为。
而今心智坚韧再上重楼,也在情理之中。
黄牛自嘲道。“老了。”
见黄牛无事,周安这才投目于三丈外重伤男客。
男客颓废坐地,三寸飞剑已断,裂口处玄光忽明忽暗,男客脸色亦是忽青忽白。
当断剑玄光消隐,男客吐出一大口鲜血,奄奄一息。
“剑修。”
“剑修?”
“修行者的一种,与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男客惨然一笑,说不出话来。
黄牛面色微沉。“正统剑修,不然也不会在我角上留痕,怕是有点来头,你待如何?”
周安道。“放过他吧。”
“你怕了。”
周安垂首。“是的,牛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黄牛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心眼子真多,何必担心我。”
周安欲言又止,黄牛已是迈蹄而前,周安望着那道背影,心中震撼莫名。
黄牛依旧是那头黄牛,却多了一种与天地同在的气势。
四肢犹如擎天之柱,深入地底,无限拔高,托天而立。
那脊背上块垒分明的肌肉,好似一座座堆积的山川,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而中央的脊柱,正是山川之骨,连绵高耸的山峦。
此时此刻,站在男客面前的,不再是一头黄牛,而是一座与天相接的山脉。
黄牛开口,群山震动。“我杀你,不是因为你该死,而是因为。”
“我想杀。”
男客恐惧溢满心湖,几乎从双眼中流出,磨砺百遍的剑心顷刻被破。
“师…尊救…我…”话音一落,气息全无。
“妖孽,休得猖狂!”苍天之上,一道青色遁光飞射。
黄牛头也不抬,沉声一语。“区区筑基,也放光华!”
周安抬首望天,只见遁光中青衣人铁青的脸,而另一黑袍客指尖轻颤。
“牛哥,小心!”
“无妨,小小筑基,反手可灭!”
悚然回首,见得青衣人身边的黑袍客。
“区区牛怪,口吐狂言。”黑袍客五官薄雾笼罩,看不清真容。
一道金色光华,从那黑袍客口中吐出,却像是曜日中垂落,金剑上篆如意二字,顷刻便至。
黄牛一声沉哞,脊背上虬扎的肌肉如江水汹涌,身形迅速膨胀,浑身气息暴涨。
金光斩落,黄牛断首,滚至周安脚边。
“牛哥!”周安悲怆坐倒。
“孙上人除魔卫道,为人族除一大害。”青衣人谦卑道。余光不时望向黄牛残尸,未曾看一眼弟子尸首。
黑袍客居于中天,俯瞰下来,正对上周安仿若燃烧的眼睛。“你在恨我?”
那一道黑影犹如一轮黑日,反将他的眼睛灼伤,周安咬牙切齿,额抵牛头,浑身颤栗。
“斩妖除魔,我辈本分,你虽非修士,但如此人妖不分,已是死罪。”
“交界处人族低劣,与妖兽混杂而居,本就该死,我代上人执刑。”
黑袍客不置可否,青衣人面容淡漠,杀一凡人,与践踏蝼蚁无二。
袖中剑气斩落,半途一分为二,一道将男客尸首绞成齑粉。
剑修向来无情,如此已是不错的归宿。
青衣人眼中微痛,三十余年侍奉左右,又岂能毫无触动?然也仅是触动罢了。
另一道剑光斩向周安,青衣人不再注目,身为筑基剑修,便是百千凡人,也只是随手一挥。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妖界,忽然涌出一道纯白灵柱。
黑袍客微微激动,身形闪逝,不见遁光。
青衣人望向黄牛残尸,犹豫一瞬。
“一具牛怪残尸,可能抵灵池万一?”遥遥传来一语。
“上人所言甚是。”遁光远去。
剑光如虹,青影流动。
筑基剑修,未出本命灵剑,仅随手一道剑光,还在空中分力,与此刻的周安,仍有着天壤之别。
单单是剑光袭来的风压,就已经让他抬不起头,动弹不得,只得乖乖领死。
“这就放弃了吗?”依旧是那似笑非笑的温润牛眼。
“牛哥,你还活着!”周安喜极而泣。
“金丹大剑修而已,就能取我性命?”依旧是那么不屑。
剑光至此,牛头弹起。
周安瞪大双眼,只见牛角与那剑光相触,当即消散于无形。
然而,牛角,也断了。
牛头再度滚下,周安单手抱住,眼睁睁看着断角跌在脚边,泪水不自禁从眼中流出。
“附耳过来,我传你《地元经》……你根基薄弱,后天有损,不可妄修,需一年之内,吃肉万斤,补足亏损。”
“我记住了,牛哥,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周安擦干眼泪,眼中又恢复了冷静。
“好好好!有此心性,他日何不化龙!哈哈哈哈,我神…神…传地元于两大传人,传承无悔,只叹虎落平阳,竟被金丹小辈,取走了性…”牛目闭上,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