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识人面却难知心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大街上行人稀少，除了几个拉人力车的，历经生灵涂炭的人们早早就关门闭户，收拾停当准备歇息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腐臭味道，耳边隐隐约约传来靡靡之音，少数几家歌台舞榭的门前还是车水马龙，有钱人家的老爷阔太、公子小姐赶集似的往来穿梭于酒绿灯红中，醉生梦死，不知今昔是何昔。
坐在小汽车里，仔细捋了一遍宴会上的所有细节，杨正武可以断定，今晚的宴会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无论是儿子杨闯的“叛逃”，或是“商会里有人替新四军筹集物资”，日本人就是想借甘兴民之手来试探自己，甚至是敲打自己。从目前情况看，日本人还没有线索证明，自己就是那位替新四军筹集战略物资的“内鬼”。至于儿子杨闯，只要不回到南京，远在茅山根据地，想必小鬼子和姓甘的也抓不着什么把柄吧。
快了，还需要二十来天，这批物资就筹集齐了，到时候就可以和夫人一起离开南京去根据地，也能早些与儿子团聚。
杨正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看了眼开车的阿力：“阿力，通知下去，最近做事一定要谨慎小心，小鬼子盯上商会了。”
坐在警察局的小汽车里，甘兴民习惯地用右手梳理着头顶那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努力地回忆着宴会上杨正武的一举一动。
太镇定了，这不像是一般的商会会长，倒像是经过特殊历练的人才有的处变不惊。事出反常必有妖，甘兴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盯上了一条大鱼，只要抓住这条大鱼，在日本人面前还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自己头顶上这个“副”字，很快就能拿掉了。
他娘的，自己在武汉是副站长，到了南京是副局长，怎么净跟“副”字儿掰扯不清呢？钱德良这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草包，早他妈的该滚蛋了。到时候，这栖霞区还不是自己一手遮天，一人说了算吗？甘兴民不由得笑出了声，笑声让人寒栗。
汽车停在柳川会馆门前，甘兴民兴致勃勃的钻出汽车，与门前的守卫说了几句话，便昂首挺胸的走了进去。
“甘桑，你来了。”柳川一男身着和服，笑容可掬的站在办公桌前：“快快的，请坐。”
“柳川先生，您太客气了。”甘兴民哈腰点头，如沐春风的对面坐下。
“甘桑，你的，深夜来此，想必一定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吧？”柳川一男微笑。
“是的，柳川先生。”甘兴民点头：“你吩咐的事情，我已经办了。”
“哦……情况如何？”柳川一男双眼微眯。
“从试探的情况看……我怀疑，潜伏在商会里的卧底，极有可能就是杨正武。”甘兴民略微沉吟。
“什么理由？”柳川一男双目寒芒一闪，又迅速消逝。
“理由有两点：一是杨正武的反应太镇定了，这不像是一名商人所应该有的心理素质。”甘兴民回答。
“还有呢？”柳川一男皱眉。
“再有就是，能替新四军筹集物资，必须具备三个条件，那就是必须要有充足的经费，必须要有广泛的商业网，必须要有一定的运输途径，也就是必须要掌握一定的权力。”甘兴民分析：“所以，我以为，这三个条件，杨正武都很符合。”
“哟西。”柳川一男略微沉吟：“甘桑，你的，加大对杨正武的监视力度，要采取‘逼’的手段……新四军已经成了大日本皇军的心头之患，我们必须采取非常之手段，让他自己暴露出来……”
“可是……将军那里？”甘兴民迟疑。
“甘桑，你的，放心去做。”柳川一男异常严厉的盯着甘兴民：“将军那里，我会去汇报……我想，无论是谁，只要危害大日本帝国的利益，危害皇军的利益，都必须受到最严厉的惩罚……将军，也会支持的！”
“好的，我明白了。”甘兴民点头，笑容阴冷。
钱德良却跟没事儿人似的，匆匆回到家，换了身西装，早早地出现在了太平洋歌舞厅。一个人坐在宽大的沙发里，摇晃着杯中的红酒，醉眼朦胧地望着舞台上露胳膊露腿的舞女，嘴里哼哼唧唧地，一付自得其乐的样子。
甘兴民也好，杨正武也罢，就是河田司令官又他娘的想怎样，让他们狗咬狗去吧。自己这个警察局长，本来就是为了保命才干的。他娘的小日本，翻脸比翻书还快。这才多久，又给老子派了个副局长，这不明摆着不信任自己吗？抓“内鬼”？就让甘兴民这个二货去干吧。杨正武是那么好抓的吗？柳川将军的朋友，是想动就动得了的吗？
笨蛋！我看他妈的是想立功想疯了，钱德良心里恨恨的。
站在窗前，望着沉睡的南京城，河田司令官仔细回想着宴会上的一切，特别是甘兴民与杨正武的对话。河田明显感到，甘兴民似乎是话有所指，但却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谁是商会里的“内鬼”。
潜伏在商会，替新四军筹集物资的“内鬼”到底是谁？会是杨正武吗？一个大大的“？”号在他的脑海里越拉越长。
河田没由来的感到后背一阵发凉：杨正武，可是柳川将军早些年在南京城的好友。帝国占领南京不久，将军亲自上门才请出杨正武任了商会会长。如果这个“内鬼”真的是他，那……不，为了帝国的利益，为了天皇，为了*****的伟大事业，无论是谁，只要是帝国的敌人，都必须死。
想到这里，河田转过身，快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电话：“给我接春谷少佐……”
天黑以后，本就不是很热闹的杨府立刻安静下来，下人们收拾停当，早早猫在屋子里干着属于自己的事情。正屋的灯一直亮堂堂的，李香云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候着丈夫杨正武的归来。
李香云是个非常传统的女人，在她的眼里，丈夫杨正武就是天，什么时候杨府都得围着丈夫转，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送出门等回家，这个习惯自打结婚后就坚持下来。每当杨正武外出，无论多晚，她都会坐在正屋的沙发上等候丈夫的归来。不管是国民政府统治下的南京，还是小鬼子占领后的南京，这个习惯雷打不动。
杨正武曾为此劝说好几回，都被李香云无声的拒绝，只好由她去了。
“老爷回来了？”望着走进屋子的杨正武，李香云快步迎了上来，关切地问：“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放心吧，夫人。”杨正武拉着夫人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让你担心了。”
“来，快坐下，先喝杯茶。”杨正武刚坐下，李香云便递上了热气腾腾的茶杯，转身走到门口，大声喊：“小梅啊，给老爷熬碗醒酒的汤来。”小梅的回应远远地传进了正屋。
“别忙了，我没事，夫人。”看着忙碌的李香云，环顾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屋子，杨正武感到既温馨又愧疚，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夫人啦，最近把值钱的东西都收拾收拾……”
“老爷，怎么啦？日本人察觉了？”李香云从丈夫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安，赶紧坐在身边关切地询问。
“没有，我只是有种预感……”杨正武怜爱地看了眼李香云，接着说：“还是早做准备吧，你不是早就想去根据地看儿子吗？”
“也不知小闯现在怎么样了？”李香云被成功地转移了话题。
“小闯在根据地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杨正武拍拍李香云的手，笑着说：“到时候就怕儿子烦你呢？”
“他敢！”李香云瞪了丈夫一眼。
……
“夫人，汤来了。”小梅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李香云起身接过托盘：“小梅，你去休息吧。老爷这儿有我呢。”双手端起汤碗递到杨正武的面前：“喝碗汤，醒醒酒吧。”
“你呀，都说了我没事……”看着李香云执拗的目光，杨正武的话又咽回了肚里，接过碗慢慢地喝了起来。
注视着丈夫喝汤的样子，李香云感到很满足。可惜，这样的日子不多了，这个家也快散了。天杀的小日本，不在自己国家好好呆着，跑到中国来杀人放火，还有天理吗？
小梅刚拐过墙角，突然，一个人影从墙根窜出来，还没等小梅叫出声，一双大手捂住她的嘴：“别出声！”
另一个人影贴在墙角四下望了望，转头看着小梅：“杨兄弟，没有人。”说完便又站在墙角把起风来。杨兄弟？姓杨？机灵的小梅暗自猜测，难道……
“小梅，我是你小闯哥，我把你放了，别出声。”杨闯附在小梅耳边，压低声音。
果然是小闯哥，哦，不，是少爷，小梅用劲地点点头。此刻，柳川青梅知道，随着杨闯的回来，杨正武身上的面纱也必将迅速揭开。
杨闯慢慢松开捂嘴的手，警惕地四下望了望，才扭头定定的看着小梅。
小梅转过身，趁着月色，仔细看了看站在面前的黑影，高兴得差点叫出声，赶紧捂着嘴，四下瞅了瞅，压着声音：“少爷，您怎么回来了？”指了指高墙：“你们……”
“我们翻墙进来的！”杨闯点点头：“我爹和娘还在正屋吧？”
“嗯。”小梅小声说：“老爷喝了点酒，我刚送了碗醒酒汤过去，老爷和夫人这会儿还没休息呢……”小梅的话没完没了。
“小梅，我先去看母亲。”杨闯轻轻按着小梅的双肩，打断了小梅的话：“我回来的事，别声张。”说完，朝何明湘一点头，扔下小梅向正屋窜去。
小梅四下瞅了瞅，见没人发现，踮着脚尖，悄悄的身正屋摸去。
管家老秦静静的站在墙角，冷冷的盯着小梅的背影，张嘴欲喊，仔细想了想，又闭上了嘴巴，冷冷的注视着小梅的一举一动。
“老爷，早点休息吧，您也累一天了。”杨正武喝汤的功夫，李香云已经铺好床铺。
“好吧，是有些累了，到底是老了……”杨正武有些自嘲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