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镠一来是个话痨,有话题喜欢说,没话题喜欢硬说;二来他现在确实有些体会,毕竟前后的他大不一样。
见余顺清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朱翊镠又笑道:“铁头啊,人呢,有时候换一个环境,或许会迎来不一样的人生。”
咳咳!
朱翊镠咳嗽两声,有模有样地,继续道:“就像本王,原来在宫里当潞王,虽然牛逼哄哄,可经常吃不香,睡不好,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现在回想起来,过的日子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朱翊镠端起酒杯。
“吃呀!”
“喝呀!”
“来来来,在这儿,别客气,像自家一样哈!除了本王和老张会欺负你,没人敢欺负你的。”
无疑,他这句话又是借用张静修的。因为张静修经常对人说:在这里,除了本少爷欺负你,没人敢欺负你的。虽然潞王偶尔会吧,但你可以告诉本少爷,然后欺负回去。
而张静修这句话,他非常确定也是借用的。是借用金大侠笔下的人物黄蓉对郭靖说的话:靖哥哥,跟我回桃花岛吧。在桃花岛,除了我欺负你,没人敢欺负你的。
朱翊镠与余顺清对饮一口,接着他刚才的话:“铁头,你再看看现在的我,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每天都有银子进腰包,想吃什么就买什么,逍遥快活,神仙一般。当然呢,这里最大的神仙是老张。他是本王的大神。”
余顺清终于明白,为何张静修和朱翊镠两人地位身份与他们行为举止不相匹配的原因。
都将人家当作大神,那潞王不像潞王,臣子不像臣子,也就不难解释了。
但转念一想,其实,这样的生活状态,也未尝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就像此时此刻,与潞王坐在一起,喝着酒,聊着天儿,不分高低贵贱。否则哪有机会?
余顺清只不过是千里之外的一名小小县令,倘若他听闻朱翊镠之前的名声事迹,再与现在两相对比,那对朱翊镠刚才说的那番话,想必会有更深刻的感悟。
朱翊镠端详着余顺清道:“铁头,瞧你的模样,面黄肌瘦的,肯定做官做得不愉快,那就索性放手,忘记你的过去吧,一心一意投入到老张的团队中来,一定会为你带来不一样的收获与体验。相信本王,也相信老张有这个本领。”
两人就这么聊着。
但基本上都是朱翊镠一个人在说。
过不多会儿,张静修进来。
余顺清连忙问:“张公子,首辅大人走了?”
“嗯。”张静修点头,正准备落座。
只见余顺清豁然站起,都不与人商量一声,便径自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说:“我还是想见首辅大人一面,否则死不瞑目。”
张静修喝道:“小余。”
朱翊镠感慨:“真是个铁头!”
然而,都没卵子用,余顺清已经冲了出去。
张静修摇头叹息,喃喃道:“这种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让你碰碰钉子也好!”
说完,和朱翊镠一道紧随而出,想着父亲要是给余顺清好脸色,我“张”字倒过来写。
刚一出院门,见余顺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卯着劲儿,大声喊道:“首辅大人!”
张居正正准备登轿而去,听到这一声叫唤,连忙转过身来问:“你是谁?”
问话的同时,将目光移向张静修。
张静修只是微微摇头。
张居正心领神会。
余顺清朗声回道:“卑职余顺清,一个月前还是黄梅县县令。”
“哦,”张居正点了点头,“你先起来说话,这里又不是衙门,何必如此拘谨?”
“多谢首辅大人!”余顺清站起。
“黄梅县县令余顺清,我记得你,你曾给皇上写了一道本子,言一个县衙每年要征召多少民夫供役,每位民夫差值几何,这笔银子从哪儿开销,账算得清楚明白,是你干的事儿吧?”
“是。”余顺清身子站得笔直,看不出胆怯。
“更难得的是,你明确指出,供役太多靡费。这些民夫供役的费用都是由本县百姓均摊,多用一名,就意味着给老百姓多增加一份负担,因此希望能减少县衙民夫供役的数额。记得我替皇上拟票准了你的奏本,额定了全国各地县衙的差役数量。减轻老百姓的负担,你余顺清做了一件大实事。”
见首辅说起往事,如数家珍一般,对这点儿芝麻大的事都记得如此清楚,余顺清心下感动:“那是万历三年的事,多亏首辅大人还记在心里!”
“怎不记得?你是万历二年从全国五万掾吏中挑选出来的县令之一。当年全国共选出十名,都作出了一番政绩,除一名县令回家丁忧守制,一名病死任上,其余七名都已升迁。”
“……”余顺清忽然有种想死的感觉,若眼前有个地洞,他一定会钻进去。
前面几句话还以为首辅是夸赞呢,结果……选出十名县令,一名守制,一名病死,七人升迁,就是说只剩下自己这个“铁头县令”还在原地踏步呗?
活生生的打脸啊!
“卑职惭愧,有负皇上和首辅的厚恩!”
张居正忽然冷着脸,责问道:“这岁末年关之际,你不好好当你的县令,跑到京城来作甚?”
余顺清倒是没慌乱:“因为清丈田地一事,卑职受到当地勋臣贵族的打压排挤,又遭遇当地流氓地痞的威胁恐吓,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实在不堪重负,所以进京……”
“进京作甚?”张居正直接打断,仍是叱责的口吻,“进京是要喊冤吗?全国共有一千四百多个县衙,若每个县令遇到难处,都跑到京城来,成何体统?”
“首辅大人,卑职不觉得有什么冤屈或委屈,进京只是想向首辅禀明‘小弓测亩’的黑幕。”
“然后呢?”
“然后,然后……”余顺清愣住了,然后,没想过然后啊!
张居正道:“第一,小弓测亩我已知悉,上次送一张小量弓,不就是你余顺清吗?第二,你跑到京城来向我禀明,那黄梅县小弓测亩的问题就能解决了吗?”
“……”余顺清无言以对!
“清丈全国土地,是一项巨大的工程,前期任务十分艰难,否则我也不会建议皇上逐地试行。这不是你黄梅县一个县的问题,而是全国范围内都存在,余县令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明白……”
“为官一方,当然要为民做主,这是清官,但还不够,不一定算是好官,因为那只是对下,为官必须还得对上,要认真执行、落实朝廷的各项政策方针,解决问题才是正道。我希望天下任何官员,最好都不要学海瑞大人执政的方式,只管为民,不顾朝廷,甚至不惜践踏国家的法律。余县令,你以为呢?”
余顺清拱手言道:“首辅大人真知灼见,令卑职茅塞顿开。卑职惭愧万分,实在有负皇上与首辅的大恩!而今,微臣思想固化,不胜县令一职,恳请首辅放卑职还乡,苟延残喘,颐养天年!”
张居正一拂袖,登轿而去,撂下一句话:“余县令,想辞官,你找错对象了,应该回去找你的知府。”
余顺清怔愣当场,久久没有回过味儿来,望着轿子离去,他感觉自己是不是又选择错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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