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上那中年汉子穿着一身青布衫,肩上背着一个偌大的包袱,里头好像藏有什么东西,包袱都快撑裂了。
他脸庞削瘦,下巴上留着一撮干枯稀疏的山羊胡子。
单看外表,实在与“县令”二字搭不上边儿。
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但李承鹏身为蕲州卫指挥使,既然认得此人,并称呼他一声“余县令”,那说明来人肯定是哪个县的县令。
这位“余县令”目光只是注视着张静修的马车,他也不回答李承鹏的话,拍着驴“哒哒哒”地过来了。
走到马车前,余县令从驴背上跳下来,道:“这位可是首辅大人家的张公子?”
“正是。”张静修下车,点了点头,看样子是冲着自己而来。
“下官是黄梅县的县令余顺清。”
“余县令好!”
据《蕲州志》记载,“蕲州”这个名字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历史,从北周至今,一直作为州、路、府而存在。
明初为蕲州府,后降为州,隶属于湖广布政司下的黄州府。
黄州府当时管辖着黄冈、麻城、黄陂、蕲水、广济、黄梅等八县,再加上一个蕲州。蕲州与黄梅县是紧挨着的。
看着余县令还挺急促,张静修也不知他骑驴赶来这里见自己到底是所为何事。
自己身份暴露倒不是最诧异的。
毕竟在蕲州卫闹过一场。
锦衣卫里头有人认识隔壁这位余县令,然后向他偷偷报信儿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这个不重要。
重要的是余顺清县令赶来作甚?与他八竿子打不着,也不认识。
余顺清开门见山:“张公子,下官有一事相求。”
张静修道:“什么事?”
此时,本来已经决定离开的李承鹏又停下来了。
余顺清不急不忙,也没有立即回答张静修的话,而是从大包袱中取出一张弓,递了过来,略含一丝诡谲,问道:“张公子,不知你可认得这个东西?”
张静修接过一看,以两世为人的经验端详了片许,缓缓言道:“若猜得不错,这当是丈量田地专用的量弓。”
“正是。”余顺清眸子里亮光一闪,好像被说中有点儿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山羊胡子微微一翘,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
张静修不禁好奇,想着黄梅县虽然与蕲州紧挨着,但赶过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于是问:“不知余县令背一张弓来作甚?”
“下官请求张公子将这张弓带回京城交给你父亲。”
“不知有何用意?”
“蒙皇帝隆恩,本县非常荣幸,自年初开始,便被选为清丈田地的试点县。既然要清丈田地,自然需要量弓。不知张公子知否,户部颁布的弓样是个啥尺寸?”
张静修摇了摇头,这个是真的不知道,想吹牛逼都不行。
不过他知道,父亲决心清丈全国田地的试点工作,确实是从今年开始的。
准确地说,是从去年,也就是万历五年开始的。
当时山东、福建作为一南一北的两地,已经开始筹谋试点工作。
只是事不凑巧,刚好赶上父亲“夺情”风波,因此有所耽搁,但有些地方已经在做这个工作。
因为清丈全国田地并非父亲首创,其实早就有人在做,只是一直没有贯彻落实下来。
为了缓解财政危机,实现赋役均平,一批有识之士很早就发出清丈田地的呼声。
早就嘉靖九年,桂萼便提出清丈土地、核实田亩的政治主张。
距万历六年已经将近有半个世纪了。
另外还有一些开明的地方官员,在局部地区也早已开始了清丈田地的试点工作。
比如嘉靖十年的安福、十五年的苏州、十八年的应天、二十六年的嘉兴、三十一年的宁国、隆庆元年的杭州等等……
这些地方都进行了清丈田地的试点工作。
张静修知道,父亲只是觉得清丈田地势在必行,所以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逐步展开,并非一下子推行全国。
湖广在当时“两京十三省”中算是比较富庶的承宣布政使司。黄州府黄梅县作为试点,这个无需置疑。
余顺清解释道:“张公子,户部颁布的弓样是三尺五寸。”
张静修点头“哦”了一声。
“可是,这张弓呢?张公子不妨量一下。”
张静修用手拃了拃了弓弦,咂摸着嘴:“好像是短了点儿,不够三尺五寸。”
“张公子慧眼!这张弓短了三寸。”余顺清就着张静修的手,也不拘小节,弹了一下弓弦,说道,“这张弓只有三尺两寸,是一张不标准的小弓。”
“哦!”说到这儿,张静修才恍然顿悟般想起来,父亲推行清丈全国土地时,确实遇到这种奇葩现象:那就是以小弓丈量田亩。
丈量土地之初,肯定要制定出一个合理的度量制:即以三尺五寸为一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
这是当时朝廷颁布的标准尺寸。
现在如果改用手上这个短了三寸的小弓,即三尺两寸为一步,如此丈量下来的话,那一亩田就变成了一亩一分多。
这笔账……可不是开玩笑的。
余顺清晃着他干巴巴的指头,指着张静修手上的小弓:“一弓克扣三寸,张公子你想想,这是一笔多大的虚账。”
“不知这是谁的主意?”
“当然是上司知府大人啊!”
“为什么要这样做?”其实张静修知道为什么,想到“小弓”代替标准的量弓这一茬儿,就已经知道了。
余顺清一声冷笑:“哼,为什么?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张公子的父亲决心清丈全国土地,虽然现在还只是开始试点工作,但目的想必大家都清楚,肯定是要增加全国的田亩而不是减少,这样才能为国家收上来更多的赋税嘛。”
张静修点点头。
余顺清接着道:“这政策固然是好,我余某人虽然官儿小,位卑言轻,但举起双脚双手赞同。可惜各地的官员只知道投其所好,巴不得能够丈量出更多的田地,这样一来,既有斐然的政绩,又能得到你父亲的青睐,何乐而不为?”
看得出来,余顺清或许心中有激愤。
但这人绝对不怕事儿。
他一上来就把矛头对准自己上司知府,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不管他处事方式对不对妥不妥,张静修至少佩服这个人仗义执言的勇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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