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域外暗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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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卫曲听着吕正蒙由衷的感谢,反倒有些拘谨起来,此刻他们的身份仿佛调换了,堂堂的东土令箭上将军才是那个犯了错的孩子。

  “你我师生一场,我早就说过,不用这样客气。”将军笑着说。

  吕正蒙只是点点头,闭着眼睛,抿着嘴唇不说话。卫曲打量着这个刚从大狱中释放出来的学生,忽地感觉他凭空多了一种气质,不是忧郁,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可以改变一个人行事风格的感觉。

  他有些担心,生怕这个学生因为不公的待遇变得偏激起来,试探着问,“你小子想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

  “将军,我早就想通了。”吕正蒙回答极快。

  “哦?”卫曲挑眉,一方面是试探,另一方面他也需要从当事人的角度来分析,说道,“说说看。”

  吕正蒙闭着眼睛,可他的眼珠却在飞速地转动,“将军,起因是我率领的缇卫兄弟觉得天冷,巡夜的途中恰好遇见未曾歇业的花香楼,于是我让他们分批进入饮酒,每个人不超过一盏茶的时间。”

  “虽然玩忽职守不对,可这种情况也在情理之中。”

  吕正蒙继续说道,“我一直守在外面,没有进入的打算,等待他们轮值的过程中遇到了叶关、傅慢、石坚三人。那一夜他们同样要巡街,不过他们三个推脱了,这是常事。叶关出言挑衅,我并没有理会,他们也没有纠缠的意思,进入了花香楼。”

  “以他们三个的性格与身份,做出这样的事情乃是稀松平常,上司不敢阻拦,甚至还要巴结他们。”卫曲补充道,“可能是路过,也可能是故意找麻烦。”

  师生并不是问答,可吕正蒙与卫曲的配合也巧妙,一人诉说当晚情形,一人分析动机,颇有默契。

  “而他们进去之后我生怕他们挑事,一直盯着里面。可那三人那夜来花香楼似乎只是偶然,没有生事的念头,没有争吵,我也就放松了警惕。”吕正蒙把那一夜的经过娓娓道来。

  不过到此他顿了片刻,忽地睁开眼,“过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仍是没有人出来,我感觉不妙,带着人进入花香楼,发现几个兄弟与一群来历不明的侍卫打了起来。据他们说,起因是这间铺子因为华闲生日,包了下来,所以驱赶那些缇卫。他们的言行举止极其无礼,于是我们发生了冲突。”

  卫曲做出了判断,“是针对你而来。”

  “我知道,华氏的人……”吕正蒙自嘲地一笑。

  卫曲看过当晚参与此事金吾卫的口供,华闲的确是咄咄逼人,屡次口出狂言,只是为了针对吕正蒙,其中还涉及到了吕荒的夫人华阴丽。

  现在这个事情就比较麻烦了,那这场冲突到底谁是幕后黑手?华氏?还是……吕氏?前者还好说,后者就有些麻烦,就是卫曲的身份,都觉得棘手。可如果不是生死大仇,凭他的面子双方还是能够和解的。

  只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他知道这个学生的脾气,绝对不会主动招惹是非,能避则避。可又是什么事情能够让他与华氏乃至华阴丽有了天大的恩怨?吕正蒙从未说过,卫曲以前有过听闻,也只以为是谣言,或者不过是一些意气之争。

  “然后呢?”卫曲问。

  他了解吕正蒙的脾气与心性,如果他不想说的事情,没有人能够逼他开口。

  “我们逃了出来,不曾有一人受伤。”不知是漠北稍稍用力过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吕正蒙惨白的脸色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逃到一处小巷,更多的人围了上来,他们得到命令痛下杀手。为了自卫,我使用‘藏锋’击退十余人,让他们失去了战斗能力。可同样我们也陷入了更大的困境,再接着就是廷尉司陈先大人率领人马把我们押送回去。”

  听到‘藏锋’二字,卫曲神色一暗,这让他想到了御风剑术。纵使吕正蒙已经竭力避免,话间总归没有那样圆润。

  “我看过仵作的文书,那三名侍卫都是胸口喉咙各有一处伤痕,你们被押解后不久暴毙而死。这也是他们将你定罪的原因,当天晚上金吾卫中只有你持剑,那三人正是在你击到的那批人中。”卫曲看着吕正蒙的眼睛。

  少年摇摇头,“将军,正蒙不是一个避重就轻的人,不会逃避,更相信自己的武艺。我出手只是在他们胸前开了一个口子,并不露骨更不致命,无非就是痛苦一点。哪怕没有救治,也不会暴毙,而是死于流血过多。”

  “我知道,这是有人栽赃陷害。”

  “这当然是陷害,只是我不知到底陷害我的人是谁,本来我的罪名不过是纵容手下、玩忽职守、当街斗殴而已,能有怎样?不过是没了官职罢了。”吕正蒙冷笑着,“可他们故意杀掉三人之后,我就多了杀人的罪名,还是金吾卫,按照东土律法应该罪上加罪,少不了问斩。只不过……他们还是不够毒辣,如果把当晚受到剑伤的十余位护卫全部解决,那我应该即刻被处死才对,根本等不到将军您来救我。”

  “那你认为栽赃嫁祸你的人是谁?”

  “华闲!”吕正蒙回答的斩钉截铁,“我是与叶关他们有矛盾不假,可都是些小打小闹,我忌惮他们的身份,从未下过重手,一般都是隐忍。叶关他们虽然总是与我过不去,可算不上生死敌人。”

  “这样笃定?”

  “将军……”吕正蒙本来凌厉的表情突然软了下去,“我认为自己看人还是有一套本领的,叶关如何嚣张跋扈,充其量就是一个被惯坏的孩子。可华闲不同,他不是华氏族长之子,而是一个旁系,想要在长陵立稳根基,自然要立威扬名,恰好我还是华氏的敌人。我不是傻子,如果怀疑叶关他们正好落入他的圈套,即使我活着出来,也是向他们复仇,他就可以坐享渔翁之利。”

  卫曲揉着太阳穴,几个昼夜不眠令他无比疲惫,“你总要有证据吧?我不倾向任何一方,但行事总归要谋后而动,不能凭着感觉。”

  “我的预感一向准确,这件事一定与华氏少不了干系,叶关他们有参与,不过是添油加醋而已。”吕正蒙冷笑着说,“不过请将军放心,正蒙有分寸,不会做出过激之事。”

  他的举动彬彬有礼,甚至云淡风轻,可卫曲能够感觉到不远处少年瘦削的身材中蕴含的怒火。

  卫曲终于知道吕正蒙有哪里不同了,他多了几分锐气,甚至是戾气。往日的吕正蒙总是沉闷闷的,面对恶意中伤或者敌对只是一笑了之,仿佛坚硬的巨盾;而这一次他出来之后,仍是盾,可盾上多了锋利的铁刺,任何冒犯他的人迟早会头破血流。

  “你……唉!”卫曲抬起手,宽大的袖袍抖了起来,旋即有无力地放下,“我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情来找我,不要一个人埋在心里。不过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为你讨一个公道来。只不过……”

  吕正蒙没有放在心上,倒是漠北不忿地停下了动作,歪着头,似乎是在询问不过什么?

  “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我马上就要出征。”卫曲苦笑着。

  “打仗?去哪里打仗?和谁打仗?我能参加吗?”吕正蒙终于不再是沉闷闷的,差点蹦起来,一连提出四个问题。

  漠北不轻不重地在他后背敲了一下,痛楚让吕正蒙回头幽怨地望了小姑娘一眼,这才老老实实地静坐下来。

  “别人听到打仗,都是如见鬼怪,逼之都来不及,生怕自己的性命葬送其中,怎地你这般上心?”卫曲笑着说,语气上虽然是诘问,看见吕正蒙如此热诚,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这次救出吕正蒙就算是他的身份也费了好大的功夫,不得不佩服布局之人的缜密心思,如果不是他说要让吕正蒙戴罪立功,参加对暗裔的战争,恐怕在英王那里无法交差,也堵不住众人之口。

  “怎能不兴奋?我学了这么多年武艺,为的就是保家卫国守土开疆,难不成这一身本事只能用来夜中巡守长陵?”吕正蒙来了兴致,总算是与往常无异,追问道,“是与哪一位诸侯?还是蛮族?”

  “都不是,”卫曲摇头,满脸正色,“是黔州暗裔,你可曾听过他们的名号?”

  吕正蒙兴奋劲褪了下来,从牢中出来后他沉稳不少,倒也不吃惊,“黔州我算是听闻过,那看来暗裔就是那个神秘妄图颠覆神州三陆的种族?”

  可卫曲大吃一惊,“这等隐秘,你怎会知晓?”

  “两年前,我与苏兄、温城偶然间谈论过此事,并猜测《和曙条约》的签订与天下俊才共聚长陵都和他们逃不了关系。和,则胜。分,则败。”

  “果然是英雄少年,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卫曲叹了一句,这等眼界与思维,他扪心自问,这个年纪的他是不具备的。

  吕正蒙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是温城与苏兄猜测的,我不过是旁听,当初我们担忧这个盟约被撕毁若干年后暗裔入侵,现在倒是省了这个功夫。诸侯们和睦,上下一心,区区暗裔又算得了什么?”

  到最后是雄心壮志般的发言。

  卫曲低着头没有回应,让吕正蒙心里多了几分担忧,将军沉默良久后说道,“既然你愿意出征,就随我来。”

  只不过不等吕正蒙穿好衣裳,就听到外面的喧闹声,他记得那个声音,乃是将军府邸门房,这个年迈的老人声音恳切,“墨白公子,墨白公子!您等我通报一声,等我通报一声也不迟啊,这样有失礼节。”

  所有人大吃一惊,尤其是吕正蒙与卫曲,师生两人面面相觑地望了一眼,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苏墨白来去如风,大步踏入厢房,一袭白衣飘飘,“将军见谅,墨白不经通报擅自进入府邸,请见谅。”

  “公子言重了。”卫曲用眼神示意门房退下,笑着说,“好久不见公子了,今日突然到访,不是为难卫某来了吧?”

  “墨白哪里敢为难将军,的确是有急事求将军。”苏墨白这才抬起头,结束告罪之礼。

  不过当苏墨白抬头发现了正在急着穿衣的吕正蒙,因为手忙脚乱,背后的伤口渗出血来,污了乳白色的药膏,清秀的脸皱成了苦瓜模样。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苏墨白冷着脸问。

  “小事,小事,是我不小心……苏兄见谅,吕某衣衫不整,见笑了,见笑了……”少年陪着笑脸。

  卫曲暗道一声“糟糕”,心想这件事被苏墨白知晓不知要产生何种后果,本来他还好奇自己忙碌没有得到消息,按理来说苏墨白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现在看来这位墨白公子是不在长陵好一段时间,方才回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墨白的声音不大,可不知从哪里积攒的怒气在这一刻爆发了。他的衣袍无风自动,狂风从四面八方卷了过来,吹得人睁不开眼,更是吹得他脸上薄纱翻滚,露出半张完美的容颜来。

  只可惜无人看到,卫曲和吕正蒙不得不以手遮面,旋即抓住了桌角和床榻。可即使这样身形仍是不稳,如同小舟在风雨中飘摇。

  卫曲敏锐地注意到天色阴了下来,空气中多了水汽,似乎马上就要暴雨倾盆。他想墨白公子的武艺突飞猛进,比陈城相差无几,竟然能以自己的喜怒引发局部的天地异变,真是令人生畏。

  只不过二人不曾知道的是,苏墨白今日刚到长陵便知晓了暗裔入侵东土要出征的消息,他打算为国效力,可是被东宫十四卫尽数拒绝。双方吵了一架,这是苏墨白记忆中与叔叔们最大的冲突,前所未有。无论他如何劝说,周行达的回应总是不离“这是为了殿下好”。

  这让苏墨白心中倍感孤凉,他握着手中沧海剑,心想自己到底算什么?笼中鸟?金丝雀?学习这一身武艺、治国的韬略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躲在别人背后,等待别人的血为自己铺成康庄大道?

  那他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负气离开王宫,打算寻求卫曲将军的帮助,当时气急的他已经不想等待门房的回报,匆匆闯了进来。可不成想看到几乎是分别两年的朋友身受重伤,似乎受到了非人的折磨,种种因素叠在一起,彻底焚烧了他仅存的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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