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初三,卫曲将军府邸。
卫曲站在窗边,出神地望着院中的枇杷树。由于天气乍暖还寒,枝娅上只有孤零零的几丝脆嫩含苞待放,在风中飘摇,让人徒生怜惜之感。将军想着往年这个时候已经大片的莹白,心中忽地闪过一道倩影。
“老师,您在哪里呢?眼下这个局面,真的超乎我的意料。没有想到,生死的危机在前,人性竟然还是如此丑陋。”将军叹了一口气,连日的疲惫让他的精神状态十分不佳。
自从那一日深夜觐见姜云烈后,卫曲第二天于朝会上正式上书,诉说了暗裔重临,并且与之交战的念头。一时间朝中争议四起,简直要吵翻了天。幸好在他与吕荒分别是文武百官之首,又在暗中得到英王授意,才勉强将朝中局面稳定下来,臣子们勉强同意了出兵的议案,可仍是一小部分持否定态度,大多都处于观望状态——谁都对这场战事不看好。
英王姜云烈在暗中曾大发雷霆,说这帮臣公‘没有风骨,还比不上屠鸡贩狗之辈,目光短浅,真乃尸位素餐’。
对于这个评价,卫曲不置可否,然而让他担忧的是诸侯们关于此事的态度。
诸侯们使者的商议在今日晨间刚刚结束,蛮、巫、太、灵、人五族共同出席,其中蛮族与巫族的使者认为关于暗裔在寒州的入侵与他们无关,并心有怨气地嘲讽‘就算暗裔进攻也看不上西岭贫瘠的土地,该头痛的是你们北原’;太族、灵族的看法类似,他们的认为暗裔重临的消息不知真假,现在拒绝参与此事,除非北原沦陷暗裔要进攻南境,否则他们一直秉持隔岸观火的态度。
至于人族诸侯,同样看法不一。
寒州两位诸侯王的使者最为急切,他们甚至声称北原的局势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暗裔十分强大,根本无法有效制衡,过不了多久寒州就要完全化作一片死寂;月州清月公卢安、山月候石鹏明确拒绝发兵寒州,灵月王齐铭则认为应该坚守,不应贸然出击,这个提议得到了守护北月关将领的认同,这是一支特殊的诸侯军队,不参与争霸,一直恪守职责守护北原最强大的防线;东州唯有东土、温国、景国愿意出动人马,宁国、卫国也同意派兵马粮草助阵,可也是意不在此。整个神州,如同一盘散沙。
卫曲想到这里猛地握紧拳头,暗骂这些鼠目寸光之辈,寒州如果失守,变成死寂之地,那整个北原的灭亡就不远了。当然他也确信,这些诸侯一旦看到寒州失守,一定会亡羊补牢似的调兵遣将。可那时已经为时已晚,寒州要死多少无辜的人?
“小卫曲,你要记住,当你处在某个位置上就要肩负那个位置的责任,诚然三公九卿在世人眼中风光无两。可是,你真的能负担起吗?我很担心以后你将会无力去做某件事。老师是个失败的人,所以布衣多年,未曾有一官半职,可也不想碌碌无名,人要有所为有所不为。真的不知道把你教成如此出色,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老师临行前的嘱咐又一次在卫曲脑海中浮现。
将军想起了邋遢的师长,更想起她那酒后如同出水芙蓉的绝美脸庞,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老师,我有些后悔了,我要是一个庸人多好。没有这个能耐,就不会想那么多了。”
卫曲无比愤恨,诸侯们如散沙的意见必定会影响东土的朝局,可他无力干扰。身为将军,不能保家卫国,让麾下百姓免受战火之苦,真是无比的失败。
“将军,门外有一个小姑娘执意要见您。”就在卫曲神色黯然之时,年迈的门房突然来报。
卫曲背对着门房,心烦意乱的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柴伯,怎么什么人都要通报?一个小姑娘?我不认识什么小姑娘,赶紧把她打发了。”
素来听话的门房怔了一瞬,开口道,“将军,那个小姑娘是个哑人,已经连续等您数天,从清晨至门外,到傍晚才回去。我想让她进来,她也只是摇头,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说。”
卫曲的手僵住了,“哑人小姑娘?莫非是吕正蒙家里那个小丫头?她来这里做什么?”
不等门房回答,卫曲自问自答,“应该是和吕正蒙那个小子有关,可怎么会来这里呢?莫非是那个小子出了什么意外?”
“我没有在府邸的这几日,吕正蒙有没有来过?”
“回将军,吕公子一日都没有来过。”门房恭敬地回道。
卫曲眉头紧锁。自从那夜之后,他忙得团团转,白日在朝中舌战群儒,晚间还要翻阅典籍来制定对付暗裔的方法,被英王嘉奖,允许宿在王宫。这种殊荣卫曲自然拒绝,可关于暗裔的书籍都是绝密且用密语书写,来回奔波实在太过心力交瘁,只好应允。直到诸侯使者商谈结束,他才回到府邸。
“快,马上叫她进来!”卫曲焦急地说。
门房应声离去,卫曲陷入了沉思中,心底隐约有了不安的感觉。这段时间他所有的心思都忙在暗裔入侵这件事,长陵内的情报反倒是疏忽了,毕竟没有什么能与神州三陆的生死存亡相比。
正在思考之际,门房已经领着漠北穿过庭院进入偏厅,这个老人极有眼力的抽身离去,偌大的室内只剩下漠北与卫曲两人。
卫曲看着这位只有数面之缘的小姑娘,她头发乱蓬蓬的似乎多日未洗,眼中都是血丝憔悴得很,枯黄的面孔上笼罩着一层病色,看起来是多日未睡。
“怎么了?急着要见我,是吕正蒙出了什么事吗?”卫曲轻声问道,他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能读懂自己的意思。
漠北见到卫曲眼眶一红,豆大的泪珠如雨水,哽咽着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纸条,上面用笨拙的笔迹写着:“将军,您救救吕正蒙吧,他马上就要被问斩了!”
卫曲大吃一惊,拍案而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
日暮时分,卫府。
卫曲在案上奋笔疾书,旁边立着一位满身甲胄的将士,连脸上都用乌黑的金属遮住面孔,唯有一双眼睛露了出来。
将军伏在案上已经盏茶的时间,手边的公文样式不同,足有数种之多,令人眼花缭乱。最终他在最底下一封公文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掏出印玺用红泥盖了上去,并把自己的印绶递给将士。
“这样手续就齐全了,五五七,你把这些天长陵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地传给我,去吧。”卫曲揉了揉太阳穴,叹了一口气。
“是,将军!”黑甲将士接过文书与印绶转身离去,他动作轻盈,脚步声低不可闻。
桌面上只剩下唯一的一封文书,来自廷尉司,末尾有廷尉卿高桓的名字。
卫曲看着将士出门离开,自己也离开书房,转向偏厅。这个将士是军中影卫,也是长陵情报的咽喉要处,乃是国主姜云烈下令建立专门拨款,直接听命于卫曲,危机之时可上达天听,都是一等一的军中高手。他们的名字都在户册和军籍上消失,只有代号,“五五七”代表是影卫第五支队的第五十七名军士。
推门进入偏厅,卫曲看着吕正蒙气就不打一处来,扬着手中文书,“可真有你的,上月二十日晚间,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吕正蒙,率领手下缇卫玩忽职守,醉酒滋事。砸了青楼不说,还与前来阻止的侍卫发生争端,六十七人在街上聚众斗殴,你率领的缇卫毫发无损,倒是有三名侍卫葬身在你的剑下,被廷尉司陈先当场拿下!”
“你可真有本事,真是给我这个老师长脸!你的这身武艺,是用来与那些泼皮打架伤人的吗?”卫曲语气中是恨铁不成钢。
“将军息怒,息怒。”吕正蒙半躺在塌上,天涯剑斜斜地垂在枕边,漠北半跪着在他身后抹着药膏。
他满脸委屈地说道,“这都是有人栽赃嫁祸,我根本没有杀他们三个,反而是处处放水,不然我一剑之下,哪能有活口?”
卫曲怒极反笑,“那还是我的不是了?你知道捞你出来费了多大的劲儿?你的‘丰功伟绩’早就在长陵中传开了……”说到这他话音止住,“你的伤……怎么这样重?”
吕正蒙的衬衣半褪,露出满是血粼的后背来,那上面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肌肤,都是鞭伤与烫上,似乎是在刀山火海中滚了一圈。两侧肋骨处的伤痕已经有愈合的疤痕,看得出他因为特殊的体质恢复得极快,可就是这样他的后背仍是堪称“触目惊心”四字,可想而知一开始是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势。
“都是小事,小事……”吕正蒙讪讪地笑。
他满脸故作无所谓的表情激怒了漠北,小丫头指腹上涂满了乳白色的药膏,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吕正蒙立马冷汗都下来了,龇牙咧嘴的,幽怨地回首望了漠北一眼。小姑娘的眼眶已经哭得红肿,余怒未消,别过脸不去看他。
“这是胡闹!你有印绶,又是国主敕封的偏将军,已经归入军籍。”卫曲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廷尉司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们根本没有权利对你用刑!”
将军英俊的面孔上杀意四起。因为这是命案,即使是他也用了不少力气才把吕正蒙从大狱中救出,他一直生气吕正蒙的作为,加上牢中灯火幽暗,他只是知道吕正蒙受了伤,不曾想这样严重。而回到府中他一直补办各种文书,这才闲下来看完自己的学生,本想好好呵斥一番,可不成想他在牢中数日竟然遭遇了这样的刑罚。
“我现在为你讨一个公道回来,你等着!”卫曲甩袖欲离去。
可不等他迈出偏厅,就听到微弱的声音,“将军……还是算了吧,这件事以结果来说终究是我的不对,在外人眼里,我败坏了您的名声,是个仗势欺人为所欲为的人……”
卫曲猛然转身,脸上怒容更甚,这是恨其不争,“可你是我的学生,我堂堂东土令箭上将军,节制数十万大军,别人能随意欺辱我的学生,岂不是白活了?”
“将军……我知道……谢谢您救我出来。”吕正蒙眼中是真挚的目光,隐约蕴满泪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做好的。”
卫曲看着吕正蒙,少年躲着他的目光,许久他叹了一口气,坐下。
卫曲不知道的是,吕正蒙在牢中是给他写过书信的,不仅是他,被关押的所有人陈先都允许他们写信。这些写信的人家中在长陵或多或少多有关系,打点一二后将其放了出去,牢中只有吕正蒙孤零零的一人。开始陈先没有对他用刑,只是后来这桩案件由别人接手,他的罪名和苦难才接踵而至。
他在受刑的第一日皮开肉绽,透着高高在上只有一角的窗户,望着星光,突然自嘲地一笑。他原本以为自己与苦难已经没有任何关系,离开寒州,等待他的是生命新篇章。后来想想,其实也对,他认识了老师,结交了苏墨白、温城两位好友,漠北更是他的家人,甚至还跟随北原名将卫曲学习兵法,已经是无数人的奢望。
吕正蒙算了算,他是衍朝最后一任丞相关门弟子、衍朝守土开拓远征将军李振飞寄予厚望之人、英王义子、温国世子的至交、卫曲将军的学生。年仅十八岁就是铜印墨绶的金吾卫右京辅都尉丞补、被英王姜云烈亲自敕封的偏将军,更是灵器天涯、明月之主。而知晓他凄惨过去的人已经死了,活在世人眼里的就是这样一个年少成名的吕正蒙。
可每夜遭受非人的刑罚后,他突然领悟不是这样的,他的一身荣耀都是来自他人,没有是属于自己的功绩、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功绩。
他在牢中后来听到狱卒闲聊,指着凄惨的自己,说自己手上已经有三条人命,影响太坏,说不定过几日就要秘密处斩平息民愤。吕正蒙只感觉心中孤凉,他又托狱卒带了一封信出去,是写给苏墨白。果不其然是石沉大海,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小白定是不知道这件事,就算无法救我出去,也会来看我一眼。
只是等了许久,始终没有一个问候他的人。吕正蒙在那一刻心存死志,心想真是失败极了,原本以为唾手可得的幸福,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就飘散了。
他不是畏惧死亡的人,只是觉得憋屈,一身本事不曾有用武之地,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背着一个屈辱的罪名去死,不甘心。他最担心的就是漠北,这个不会说话的小丫头与他相依为命。他认识的那些人离了他都可以活得很好,太阳明日也会照常升起。
不过幸好,最终他还是被救了出去,看到漠北与卫曲的那个瞬间,他把脸别了过去,不是没有颜面面对两人,而是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
“将军,谢谢您……”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吕正蒙不知不觉中只在重复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