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邛州城不久,穆尔紫烟便喜欢上了这里,喜欢上了这里的每一个人,这里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都特别适合她淡淡的性子。
柴房旁边便是一个格外大的狗洞,夜深人静的时候,小巷里的各种声音都可以透过狗洞清晰地传到后院来。
比如偶尔有夜行人的脚步声,比如间或巡警的马蹄声,比如小巷对面那个卖饼的大娘对她男人的喝斥声,甚至不知哪一家夜夜都会响起的呼噜声。
她从来没有因为这些声音而皱过一下眉头,更没有因此而向掌柜的提出换个房间的要求,反倒希望这些声音就一直这样,夜夜如常。
她向来珍惜这种夜夜如常的平淡和恬静。
但今夜的声音似乎有些异常?
起初她侧耳听了听,又很快睡下了,想着还是应该像以前第一次听到某种声音那样,等隔天夜里再看看。
如果隔天夜里还能听到这些声音,那么就说明今夜的异常也就是正常的了。
她放空思绪,让自己在隐隐有些异常的声音中,很快再次睡去。
不知过去多久,她突然又睁开了眼睛,并且迅速地穿衣起身,还将墙上的长剑取了下来。
她终于察觉今晚的异常,就是异常。
很快,文君坊的破门声和脚步声证实了她的判断,于是她打开房门,迈了出去。
院中风雪依旧。
但她却一下便已知道今夜的文君坊不再是以前的文君坊——门帘缝里透出了火光、晃动的人影,还传来亢奋的怪笑声,桌凳的倒地声,以及……惊呼声。
“狗儿!”
穆尔紫烟心头一紧,从柴房前飞掠而去,正想掀开门帘进入,不想门帘先一步晃动,随之一个人闷头撞来,正是狗儿。
狗儿夜里就在柜台后搭铺守夜,此时穿着单衣,全身都在发抖,但穆尔紫烟已经清楚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门帘内那数十名兴奋得有些扭曲的脸,和寒光偶闪的弯刀。
那是她不认识的,但却很熟悉的脸和刀。
“神仙姐姐快跑!”
狗儿发现自己撞着的人是穆尔紫烟,竟突然站直了身体,张开双臂把住门框,像是想将那些恶梦般闯入文君坊的西羌军卒挡在门帘后面。
但他刚刚做完这些动作,便再也不能动弹,双眼瞪着穆尔紫烟,嘴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快……跑。”
一把弯刀从他胸前透出!
穆尔紫烟脑中一片空白。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个总爱冲人翻白眼,却对她永远是笑脸相待的少年的存在,便习惯而自然了。
这种习惯和自然让她感觉很温暖。
她很喜欢这种温暖的感觉,很喜欢这个少年无事就缠着她,问她一些她并不想说的事情;她很喜欢这个少年总是不听她的话,仍然会偷偷从厨房揣出一些牛肉细渣或者凉了的油炸胡豆,然后又害羞地塞给她。
她珍惜这种温暖,珍惜这个少年。
但这个少年就这样离开了,带着她的温暖,永远地离开了?
这不是真的,这是梦!
一刹那间,穆尔紫烟惊喜地发现,狗儿胸前的刀尖不见了,又调皮地扑过来了。
这种失而复得的惊喜,让她不忍松开手,抱着狗儿一起倒在了地上。
而在倒地的瞬间,她终于被近在咫尺的几声刀风惊醒,于是足底突然用力一蹭,抱着狗儿在雪地上滑出十数步,避开了三把砍下的弯刀。
狗儿死了。
清醒过来的穆尔紫烟脸上似乎并没有什么悲恸,却也不再是淡然,面对三四名冲过来的西羌军卒,她将狗儿平放下,手持长剑随风而起。
“噗噗噗!”
三声轻响过后,冲在最前面的三名西羌军卒嗯喉被捅出一个血窟窿,闷声倒地。
最后那名西羌军卒发出一声惊叫,想转身逃走,但刚迈出一步,后背便被长剑刺中,也是倒地而亡。
但这声惊叫后,门帘内涌出更多的西羌军卒,他们一眼看到倒在雪地里的同伴,脸上的兴奋顿时变成了狠厉,挥舞着弯刀扑上前来。
不大的后院很快就涌入三十多名西羌军。
穆尔紫烟守在狗儿身边,手中长剑飘忽刺出,不断有军卒倒地,脚下的积雪渐成血红。
片刻后,已有十余名西羌军卒被穆尔紫烟毙于剑下,但与此同时,涌进后院的军卒更多了,他们甚至不顾同伴尸体,踩踏着就冲杀过来。
穆尔紫烟不得不移换步伐,但她不容狗儿被任何人踩踏,所以一面挡住前方两把弯刀,一手探下去揽住狗儿的腰。
这个动作让她后背失去了防守,而针对她的弯刀却是四面八方,所以不可避免的,一把弯刀划破了她的后肩,飘出一丝血花儿。
这道伤口很小,对穆尔紫烟影并不大,但被看在周围的西羌军卒眼里,则像是狼闻着血腥一样,瞬间兴奋而凶残起来。
从进城到现在,他们遇到的都是普通百姓,纵然是极力反抗者,也不过是多几个人、多砍出几刀就能解决的事,但眼前这个紫裙姑娘的本事则显然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随着地上同伴尸体的增多,他们虽然有着越来越强烈的杀死对方的狠厉,却也同样有着什么时候才能杀死的迷惑。
这道小小的血口,成了最明确的指引,围着穆尔紫烟的十数名西羌军卒仿佛相互通了气,果断地同时挥刀。
穆尔紫烟轻斥一声,揽着狗儿原地旋转,长剑前端剑气翻涌,将十数把弯刀尽数挡开。
但此时的西羌军卒已经红了眼,不仅被挡开的又再次劈刀过来,后面还有不少军卒把弯刀从同伴身侧刺入。
穆尔紫烟仍然能将十数把劈下的弯刀挡下,但却不能完全防住那些悄然刺入的刀尖,其中便有一把刺入她的手臂,令她手臂一麻,狗儿随之萎身落地。
“狗儿!”
穆尔紫烟心痛难忍,向着那把刺入的弯刀狠劲斩下,将其一断为二,但就在这时,另有三把弯刀又朝着她头顶劈下。
仿佛是错觉,飘落的雪花似乎凝滞了一下,那三把几乎就要劈着穆尔紫烟的弯刀诡异地缩了回去,而握着弯刀的三名西羌军卒则后仰倒下,将其身后的数名军卒压倒在地。
不及眨眼,穆尔紫烟周围的数名军卒以同样的姿势仰倒,眨眼间在她身周形成了一圆空地。
穆尔紫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瞟眼看见倒下的军卒胸口都插着一只黑乎乎的筷子,正自发怔之间,突然觉得肩头一紧,然后就飞身而起,来到了屋顶。
她侧头看了看,又看向院内,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悲恸之色,颤声道:“狗儿死了!”
许吾浪冷声道:“都死了。”
穆尔紫烟怔了怔,这才发现四周的街道上人影晃动,到底都是那些弯刀,到处都是那些熟悉的羊皮袄,而远处更是火光透天,其间怪叫声、大笑声混着惨叫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后院内一众西羌军卒被眼前的变故惊得发懵,不管站着的还是倒着的,都定定地看着房顶,竟是半天没有人作出反应。
“小户姐姐!”
穆尔紫烟突然惊呼一声,飞掠到对面房顶,然后向着某处火光疾掠,但片刻后她又停在房顶,怔怔地看着下面某处,嘴角微微颤抖。
许吾浪悄然而至,道:“走吧。”
穆尔紫烟猛地回头,嘶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救小户姐姐?”
许吾浪声音突然提高,反问道:“你能救谁?你救得了谁?你怎么去救?”
穆尔紫烟呆了呆,这时才发现许吾浪身上甚至脸上都是血渍点点,不用想也知道对方做了什么。
她茫然地四顾,看着那些越来越盛的火光,越来越浓的黑烟,以及烟火中无数道人影,心中腾起深深的无力感。
许吾浪不再说话,一手拽着穆尔紫烟手臂,然后飞身掠过重重房顶,最后又刺杀了十余名西羌军卒,从城墙翻越而下。
他正想松开手时,又发现远处有大量火把闪动,正向城门而来,于是继续拽着穆尔紫烟转向北方疾掠。
直至山脚,他才松开了手,然后默默地看向邛州城。
那是夜空下的一座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