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朋友反复要求,要我出面,去西城钢厂找熟人,为他弄点优质钢材,他要建房。拖了一个多月,在他几次催促之下,才登上西去的列车。我有点心虚,离开那儿已经十几年了,这次去还能见着几个熟人?
美丽的夜色被咣当的车轮声破坏了,斑驳的车厢内壁,被昏暗的灯光照成一幅乱七八糟的图画,画面上爬满了蚊虫;来自不同地区互相擦挤着的人身上,毫无任何掩饰地散发出各种气味;列车上的司乘人员揉着惺忪的睡眼,扯着皱巴巴一月未洗的制服,在眼前晃来晃去,这一切直叫我难以忍受,如象有样硬东西直往喉头上塞堵。
和我对坐的人也是坐立不安,已经朝我看了几次想说话了。刚才短暂停车,上来一个烟贩,向我们兜售,他准备买两包,我拿了一包仔细看看,放下了,他看了看我的动作,知道了我的意思,但还是买了一包。他撕开锡皮,递给我一支。俗话说烟是和气草,一支烟和抽一支烟的时间,便可以使两个陌生的人交谈成为朋友。的确如此,我们开始谈论假冒伪劣产品。
他说:“很不放心现在的任何商品,稍不注意就被烫了,比如这包烟,明明晓得是假的,但还是有意无意就把钱递过去……他还反过来怀疑我的票子,在灯光下照哩。”说着探身出去朝两头望,哪里还有卖烟人的踪影!
“你好。”他露出黄色的牙齿,我看得出来,这是水质不好含氟较重的缘故。“我叫付兵,我名字常被人取笑,连当兵都是付的。其实我当科长,是正科长。我经常外出,全国各地跑,有时也坐飞机。但是坐飞机怕得很,光是看空姐那惨白的脸,就叫人紧张。……你呢?你从哪儿来?去哪儿?喔喔,我们真是幸会,好吧,到了厂里,随你在哪个地方,问起姓付的正科长,没有谁不知道的。我住十二号楼,四单元,三楼,二楼分给我,我不要,不安全。四楼以上呢?高,而且不是缺水就是停电,卫生间缺了这两样,就恼火了。怎么?车上的气味?真不好,在哪里气味都一样,在我们国家,能解决这类问题的人还没有出现。”
我说:“家大口宽,好多事情都是难得整称展的。”
他说:“新加坡,马来西亚,还有我们的台湾,人口密度比我们大,可是他们,比我们现在的水平至少先进三十年,唔,不止,起码四十年。”
我说:“我们现在的速度也快,要不了多久就会赶上的。”
他说:“除非人家站着等我们,否则……嘿,你不是安平县人就是安宁县人。我是安宁县人,你是安平县人,对啰,我们两个县的人说话都差不多,口音独特,用词怪异,整称展这个词就是我们独有的。一听就晓得。”
谈到乡音,我的感觉好了有点。加上吞了几口假外烟,喉头里也松和开来。我觉得眼前这位仁兄不仅说话幽默,而且爽快,能直打直说出一些心里话,针贬现实,这对我解除五个多小时的旅途劳顿有所帮助,但愿他能多介绍几个我还能记住的熟人,以便我连接起快要断掉的十几年前的线索。
他一连向我数了五六个名字,这些人我都只听说过,他们的日子像我一样平常,没有多少让我注意的情节,三言两语也就让他们过去了。当他提到及郭林,郭老歪这个名字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喜悦,着急地欠欠身子,凑近去问这人现在怎样?我都有二十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
我的旅伴也激动不已,他说:“老兄,关于郭老歪,郭林郭歪哥,我是不能沉默的。一提到他,即时是睡死了也会惊醒过来,心里就有一股气流直往上冲。相信我,我们都是安宁安平两县那一代古老民族的后裔,我们豪爽,讲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到现在厂里大多数人都还这样认为,对我们这一族人相当的尊敬。而谈到郭林,他的好多事,都还会被大家津津乐道。在郭林的身上,他们完全可以看得出那种从远古时代就带着过来的气质。”
我猜想了他下面想说的话,插断他说:“郭林郭老歪从小就具备英雄本色,据说他嘴上那道伤疤,是因为十二岁时爬上十字街的钟鼓楼,为一个女孩子取风筝而……"
“是呀,有些人却说他从小就心思不正,见色起意,他们这是一种恶毒的误解,恰恰反衬了他们的不良心机。郭林他才不计较被人这么说怎么看待,依然按照他的思路行事,他这个人,专门做些别人不敢做,也做不了的事,有点儿……他天生一副侠胆义肠,无所畏惧。你能这样正确看待他,作为乡友,我感到很宽慰。"
我笑了起来,我说:“据我所知,他这个人并不像人家说的那样,没有头脑,只知道直走,思维不会转弯,比方说……”
我的旅伴扬手打断我,说:“还比方哪个呀,我就可以比方,可以证明的。我和他算是最亲密的好友,铁杆哥们了,让我讲我和他的故事给你听,你会为我曾经拥有这样一个弟兄而羡慕不已。我们还争什么呢?请不要随便岔断我,我这个人脾气性格有点那个……跟郭林差不多。”
他把整包烟摆在小桌板上,示意我随便拿来抽。他清清嗓,摸着浓黑的鬓角开始说起来。我因为烦闷还没有全部消失,还没有产生他那种说话的兴趣,就闭口听着。
“来。我们两个把窗子抬高一点,让点新鲜空气透进来,这样你可能更好受一点。你听完我讲的故事后认为无味,不足以打动你,那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你要是感觉风凉了,就哼一声,”说着认真的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烟头,略作思索,摇了摇脑袋,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