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上天顶,墨蓝色的天顶上星星稀疏闪烁不定,四周空气潮湿而冰凉。我们坐在粮食包上抽香烟,打呵欠,大半夜的辛劳没有白费,所有的农户都走到了,有意见的无意见的都打过招呼了。看着堆成小山一样的麻袋包,不用细数,也感觉完成任务应该没有问题了。
发胜让我们找地点休息,大家钻进草堆里,三三两两,都钻进草堆里免去了。那两个妇女挤在一起,发胜不准男人靠近她们,她们蜷缩的地方个灯光稍近一点,发胜坐在那边扭头就能看见
发胜在草堆里抠一个洞,让我把身子塞进去,脑袋在外面,就不怎么冷。他说:“下半夜是要冷的多,你还缺少经验,下次来了,要多穿一件衣服。”
我把脖子也缩进草堆里,说:“现在我一身都是热的,心里暖和得很。”
发胜说:“我因为是临时负责人,就没有时间做准备。带几件单衣,几斤酒,整天就好办了。现在只能抽烟。”
我不会抽,但他说:“为了解乏,就破个例,你抽完这一根,你瞌睡来了,睡着了就不会感觉冷。”
我抽了两口烟,嘴巴里面一阵苦味。发胜见我瞌睡还没又上来,就挑起话头来讲。
“我给你说,我对这个临时负责人的事,一点都不在乎,我根本就不想要这个。别人看上去,好像我特别想这个东西,其实是一种误会。我又不是干得很好,但是往往都是这样,在领导不在的时候,就会有人推举我出来。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回。我都说你们不要这样了。可是偏偏会这样。我发觉,主要是我的态度不坚决,别人于鏊求我就心软,所以外人看来,好像我很乐意,故意假装推辞一番,证明不是我主动,是免不了大家的要求。有句话这样说,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看我就是这样。
停了一会,又说道:“我曾经名副其实地当过主任。”
我听了感觉这很有趣,又抽了一口,问怎么回事?
“哎,其实,是大家抬举我,信任我,我哪有那份心思呀。那一回,公社要选主任,一正一副同时选两个,有三个候选人。你可能不相信,当时真的是这样搞,叫什么试点。先由村*名提候选人,开乱七八糟提了三个,后来说,只能是一个,大家就说,哪还有谁呀,就他呗。”那两个就被刷下去了,就只剩一个候选人了。”
“他?他是谁?”
“还用问呀,我呗。”
我听懂了。
“村民推选唯一一个候选人是我,大家我和握手,又跳又唱,祝贺我要当选主任。村民一点也不懂政策,还要有两个候选人才能选,要求是三选二。那两个候选人由团体推荐。一个是区委秘书,一个是原来的副主任,主任调走了,他主持工作。
“正式候选人确定了,就开始投票选举。我当时想,大家既然这么抬举我,我一旦当上了,就要给大家办几件实事,解决几家人的问题。王德华的房子被别个霸占了好多年,这回一定要帮他夺回来。宋其珍的女儿被拐卖,还被人贩子侮辱,线索是清楚的,他们一直没有去解救,这回一定要马上办,宋其珍一个老妇女没这个能力,头发都气白了,搁谁谁心痛哪。公社茶场呢,投了那么多钱,机器设备天天转,公社账上的钱有几个?都揣个人腰包了。街坊上有四句话这么说:‘听见喇叭叫,茶叶锅里跳,一分钱不拿,大包小包要。’这话要改过来,‘听见喇叭叫,茶叶锅里跳,五块钱一斤,随你要不要。’”
我说:“我知道,你们这边有好茶叶,县里都有名。”
“好东西要好好保管,好好使用,所以要好好经营。发展茶叶带动全乡农村经济发展。这都是玩笑话了,事情根本不按这个设想发展。”
“怎么回事?”
“投票之前,领导讲话,投票开始,第一轮,四十五章有效票,我得了二十票,副主任十五票,秘书十票,都没有过半。休息半天,开三个会,人分三摊,反复做工作,亮明态度,搞第二轮,这一轮下来,票变化了,他们一个二十三,一个二十四,我呢?十票。他们当选了。”
“怎么搞的?”
“管他呢,反正大家都投了票,都是自己的手拿笔。结束了,要我讲几句。讲啥呀,不能让人家说我小气,没有胸怀是不是?我就给大家鞠躬,表示感谢,感谢大家的辛勤努力。我也要鼓掌祝贺新主任和副主任。领导总结,夸奖我,有气魄,有胆量,敢于站出来,让人民挑选。”
发胜说着咯咯笑,推了我一把:“”老弟,主任没有当成,但是我这个候选人从此就在打击心目中留下印象。但凡没有领导的场合,工作上只要有什么坡坎,过不去的时候,大家就想起了我来。我呢,也曾经这样想,我这不就等于已经具备了党当领导的条件了不是?等有一天,不分摊子开会了,让大家自愿投票,说不定我真的就当上乡长或者副乡长了呢。”
大概是灯影里看见我瘪嘴,他道:“你不信?”
我没有回答,只给他一个淡淡的微笑。这时候我真觉得他是有点傻,傻得可爱。
他说够了,站起去伸了个懒腰,离开了我,走过去围着麻袋包转了一圈,有几包他认为位置不好的抽正好,摆好了,轻轻拍打几下,然后拿了两个草捆,放在麻袋包上,他坐了上去,摇动身子,让自己舒服一点,看一眼天空,就闭上了眼睛。
由于流云的作用,月亮看上去在拼命向前奔跑,前面有一条丝带一样的云彩,飘逸而又美丽,它总也追不上……我望着头顶月亮背后那无限高远的穹隆,想着回到单位要如何给同事们描绘在草堆里抠洞钻进来睡觉的感觉,还有这个叫发胜的乡镇干部,他担当了临时负责人,这种好事,一次又一次降临在他头上,而他每次都是傻傻地接受了,又多少有些感悟,觉得自己傻,就下了决心,可是到下一次,大家哪样推举他的时候,又傻傻的接受了。
……发胜叫醒我的时候,太阳已经出山了。闪烁着白亮炫目的光辉。乡长来了,他的肋间神经已经好了,脸上容光焕发。而发胜却一脸菜色,疲惫不堪,看上去衣服不整,蓬头垢面。乡长集合了大家,给打击传递喜讯:“喜讯已经报上去了,区委书记马上过来,他要亲自来慰问大家。他已经复核过了,获奖已成定局,等会儿书记讲完话,大家就可以回去了,好好洗一洗,睡一个好觉。”
稍微等了一下,不见书记的小车来,倒是村里有车轮扎地的声响,一个小伙子推着一架鸡公车来了,车架上有两包粮食,后面一个五十上下的妇女,小跑步跟着,来到跟前,叫小伙子把粮袋搬下。
发胜感到奇怪,过去问:“伯娘,你怎么回事呀?”
妇女说:“我不能让老委员代替我家交粮食,你们快把老委员多交的粮食拿下来。这是我家的,请你们验收。”
发胜说:“已经收过了,手续抖在老委员那里,过一会儿你就可以拿到码单了。推回去吧。”
乡长很奇怪,问发胜什么回事。发胜就把情况说了。
乡长说:“这种处理方式也是可以的,不过既然已经送来了,就收了吧。”
发胜说:“不能收,你快推回去吧。”
乡长说:“老百姓的心意,我们也要领呀。”
发胜说:“老百姓的心意是好,但是我们作为政府,更要讲信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多一斤都不要。”
发胜从小伙子手里接过车把,熟练地推了鸡公车粮食,快步朝村里走去。乡长在后面怎么喊,他都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