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宛如一片深蓝色的海洋,与起伏的山峦相衔接的地方,是白亮弯曲的海岸线。这是下半夜最寂静的时刻。我蜷缩在村头的干谷草堆里,躲着草捆下面从草困缝里偷偷观望神秘的夜空。随着一两声由远而近从头上掠过的悠长的山精口哨,和附近高树阵阵扑楞楞的夜鸟搧动翅膀的声响,不久,遥远天边雪亮的海岸线越加宽展,周围的山野村落露出了美妙的轮廓。
隔我藏身的草堆不远,大约三四十步,发胜在那儿很低地勾着头,就像一个黑头大瓜,屁股连着大半个身子窝在草捆里。他头顶上是树丫杈上渐渐暗淡的夜照灯。他曾经试着爬上树将灯关掉,结果两次都滑下来,导致马面骨被树皮剐痛而不住嘴地吸冷气。他一直找不到树丛里的电源线从哪里牵出。
离他身后不远也是三十来米,土坝子上,东倒西歪地堆放着十几个麻包,鼓囊囊地装着我们上半夜的收获。下半夜起,发胜一直守在那儿,一点儿风吹草动,就赶紧爬起来四处张望,又不敢大声呵斥,只能睁大眼睛细细观看。
发胜是我们临时领队,领队缺位的情况下,他尽职尽责,就算我们全都钻进草堆里,首尾不见,露天下只剩他一个人,还在那儿坚持着。在料峭的夜风中坚守,围着粮包转悠,不让任何一个野物雀鸟靠近,即便很累了,也只在草捆上坐一下,都是十分警惕地看着四周,听着头顶和地面。我们一帮人就发胜胆子大,又不怕冷,草捆只是作为靠背让他休息。他站起身来伸个懒腰,转脸朝这边看,随着悉悉索索的声响,就有两三个脑袋从草捆里钻了出来。
发胜的临时领队职务是昨天下午任命的。我们这支队伍组建的时候,乡长照着名单点名,一共有十八个人,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故事中的十八罗汉或者十八勇士。都是了不起的响当当的历史人物。我们也很了不起,在县委决定突击三十天,实现双百(公粮和战备粮百分百)入库的号召下,接受了一项相当艰巨但是特别光荣的任务,去一个叫小新寨的村子,帮助他们迅速完成秋粮入库任务,夺下全区第一的荣誉奖牌。
过去三年,这个村都走在前面,全区二十多个村,秋粮入库任务完成总在前三位。今年区里提前打招呼,秋收抓得紧,天气也好,不同于往年,这个村继续努力,不光在全区拿第一,在全县争高位名次!完成这个光荣任务不管为了在全县得到表彰,而且有奖金领,县里面有,区里也有,两处的奖金汇集起来,不小的数目。所以在点名的时候,大家都表现出很高的热情,回应“到!”的声调都很高。
这支队伍由县区乡三个层面的干部组成。县机关下来两名,我和小夏,我们在区里报到,区里又派出三名,五人一起来到乡里,乡里的干部百分之九十参加,两名主要领导分工,一名带队到直插前线亲自指挥。一个负责后勤保障,除了看家值班,通风报信,时间差不多时进村接应。粮站的人晚些时候过去,负责收购,确保颗粒归仓。
队伍集中吃了晚饭,喝水上厕所,带上了手电筒和绳索,乡长一挥手,带领队伍离了乡政府。
田野上万分吹拂,十分凉爽。田地里的稻谷大多都已割下,规整地摆放在稻桩上,就等两三天,把掼斗抬来摆在稻田中央,精壮的男人们就来打谷子了。之所以要精壮男人,是因为这完全是一桩力气活,男人们挥动双臂,将一把一把,猛烈地砸掼在掼斗箱上,一天下来,要挥动上千次。精壮的汉子体力强,代谢快,吃得多,膀子不会痛,略微有些酸胀,不过喝下二两白酒,吃一碗肥肉,睡一觉就恢复过来。还要把装满谷子的麻袋包扛上车,运回家去。女人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唯一要表现的,就是赶紧回家淘米做饭准备酒菜,打水给男人洗脚,服侍他们舒服睡个好觉。
田埂路窄小,队伍变成了单行,前后两人之间,相隔了三五步,一个隔一个三五步,队伍一路逶迤前行,前后看去,犹如一条长蛇,在田野上逶迤而行。转了两个山头,跳过两条水沟,行了约一半路的时候,十八人的队伍,不知何时少了五个,乔巴跑前跑后核实了,叫道:“好啊,剩下十三太保了。”
乡长前后看了看,脸色顿时铁青,站在那儿四面环看,就想那几个人突然冒出来。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动静,摇着头,从高处走下来,走着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个踉跄,差点滚倒在地,站稳之后突然抱着胸部,很痛苦地蹲下去。站在他身边的乔巴蛮有把握说:“这是肋间神经痛,只要一急,就要发病。”
也就分分钟时间,乡长两只手臂就再也抬不起来,腿也伸不直,人就像一只虾子,头尾弯曲倒在地上,嘴里还不停地喊痛。乔巴嘟了嘟嘴,说:“搞不成了,乡长呀,改时间吧。”
乡长瞪大眼睛直摇头。
乔巴又道:“明天把人重新调整,你也做好思想准备,该不会再发病了吧。”
乡长艰难地说:“不行,必须坚持,走。”
他要坚持走,可是腿依然伸不直,肋间的疼痛一点也不减轻。
有人说:“乡长不行,你还是回去吧。”
又有人说:“不行的话,还让发胜带我们行动吧。”
发胜一听这话就像迎面挨了一拳,身子往后退,后面就是滥田。旁边人伸手去拦他,没有拦住,他一只脚踩滑了,插进烂泥里。
乡长又痛得再次弯曲了身子。乔巴赶忙伸手去护住,一面骂发胜:“簸箕端狗仔,不识好人抬。”
乡长眼巴巴望着发胜道,又不是让你当一辈子,暂时的嘛。
乔巴接着道:“看看,乡长就是只瞧得起你,我靠他这么近,想表现得很好,他就不喊我。”
发胜不吭声,找到有水的地方,勾腰洗裤管上的泥。
“你还不答应呀,乔巴跺脚道,那就散伙了。”
发胜问他:“那刚才你为啥不躲起来?”
乔巴说:“我是谁?我是雷乔巴。要走老子当面来,背地下跑的不算汉子。”
乡长道:“给你点指标粮,好不好?一边掏出小本子。”
乔巴道:“哎哟,这样迁就,我看是要连乡长帽子要给了哟。”
乡长痛苦地摇头,把小本子装了。
乔巴笑嘻嘻说:“乡长呀,我劝你算了,对这种人,不要寄很大希望。就算今天突击不成,晚一两天也不会耽搁,奖金得不到就算逑了,你乡长的帽子照样戴,拿不下来的。一百零两块五的工资还不是照旧领?喂,我说呀,大家散伙。”
有几个人跟着乔巴转过身子,乔巴还撞了一下发胜,朝他哼了鼻音。乡长差不多要哭了,蹲着不敢动,连声哀求大家不要走。
发胜看看天又看看要走的人,叹了口气,说:“算了,你们回来吧,该我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