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篇流清池传承
这个不大的城市东北角,有一条长不足两百公尺的小街。走进去四十来步,就看见街中间一户门头上吊了灯箱,里面的白炽灯光映射出三个斗大的字:流清池。这是间浴室,它存在有十五年的时间了。而对于在里面当搓澡工的任玉贵,他做这一行的时间比四十年还要多,相当于这流清池的年龄的三倍。
任玉贵的父亲也是搓澡工。很小年纪就进了澡堂,但身体一直不好,有哮喘病,年轻时候还扛得住,后来就渐渐不行了。给客人擦几下背,跑到门口吭哧一阵,再回来接着擦,哪个客人容忍得了呀。唯一的出路就是提前退下来。那时职工退休子女可以顶替工作。任玉贵是独子,尽管当时年龄不到,但是鉴于情况特殊,单位还是给他上报了,经理也签了字,劳动局一看又加盖了公章,就批了。
有两个和他一道进浴室的,一个顶替父亲当会计;还有一个的爹是副经理,直接接班太邪乎,只能先在办公室当收发员,这个工作比较接近经理,培养起来也就很方便。
第一个月,那两个都领到了工资,任玉贵却分文未得。出纳告诉他年龄小,不能正式上岗,就算当学徒。任玉贵空着手回家,如实告诉父亲,学徒工不领工资的。父亲咳喘一阵,说:
我退休年龄还……不到,就开始领……闲钱,从这头想,也应该是……合道理的。
父亲不放心,又叮嘱道:
既然接手了,就好好学,万不能马虎……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时间长了……你会体会,人和人的背……不一样呢。
父亲闲下来,熬汤药的时间有了。熬了两年半,总算看到儿子领了工资,但是……却没有等到儿子娶了媳妇进家来,就撒手人寰,走了。
那女子的爹妈成份不好,按政策规定不能成为城市居民,必须下放去边远山区去,参加田间劳动,接受贫农和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女儿不想去的话,除非嫁了城里人,跟着男人可以保留城镇户口。
任玉贵每天来得最早,走得最晚。那家人就住在浴室斜对面,那父母自然就看到了这个相貌平常的年轻人,臂膀上佩戴青纱,一脸忧郁;并且有所了解,小伙子和他爹一样,工作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一个人无论长相怎样,只要具备这两条,就可靠了。不容多余的时间考虑,请人过来说了这件事。
任玉贵羞涩地过去了两三次,没过多久,这门婚事就算定了。
一家人忙碌两天,办了几桌酒席,邀请左邻右舍,住得不远的亲戚,来参加婚庆仪式。家里有了一个人,回去有口热饭,冰冷的床上有人捂脚,这就是任玉贵的好日子了。
有了安稳温馨的日子,任玉贵的事业受到鼓励。父亲传下的手艺和心得,在他手上得以进一步发扬。在与顾客的交流中,十个指头是他与顾客交流情感,分享敬业精神的好伙计。
顾客脸重嘴紧的,不便搭讪,他也就闭紧嘴巴,尽心工作,让多年的学成从指尖上手心里洒露出来,力量均匀地铺洒在顾客的肌肤上,直到顾客眉心的褶皱舒展开来。
遇上有爱说话的,他就乐呵呵地,弯曲手指,用关节轻轻敲打其背骨,那咚咚噗噗的声音就是和弦。
有时,顾客喜欢他工作的精细,应和了他,一问一答,一嘻一笑。他小心问:
重不重?
顾客说:
是啦!
他就轻了一点,又问:
现在轻些了吗?
顾客认可,他眉毛飘扬起来。
而媳妇生性胆小,住处又在一条深巷子里头,一个人不敢在巷子里走。他就免不了牵心挂肠。巷子头又经常有人进去,说是专政机关的,要查坏人,睡了也得起来。一会儿要查这样,一会要查那样,眼珠在小女人身上滚动。媳妇经不住惊吓,病倒了。
任玉贵在澡堂里守夜,常常半夜惊醒,呆呆坐在搓架上,从出气孔看外面,想着媳妇。家里那个炉子,往往半夜就会熄掉,火盖规格不合,有道裂缝,压不住烟气,等发觉的时候,满屋子烟雾弥漫,把门窗全打开,扯起被单当扇子搧,都要一顿饭时间。
……他幻想自己变成一股风,从出气口飞回家去,轻轻降落地上,还原了,站在媳妇跟前,给媳妇一个惊喜。然后挽起袖子,帮媳妇整理炉子,陪她多待一会儿。
任玉贵想了好久,有天终于敲响了领导办公室的门。
领导正忙着,叫他等会儿再来。
领导忙了大半天,回到椅子上喝茶,看见他还在那儿猫着。
领导就问他怎么不去上班,在这里磨蹭个啥?他站起来勾着腰杆,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说出了要求,求领导考虑他的困难,能不能不再安排守夜……
领导一下子就看出问题来了。这时候大家都在拼命工作,加班加点,不计报酬,偏偏你却提出这么一个要求,这是什么问题?根源就是结了婚,有了小家庭,生出来小资产阶级请调,事业心就打折了。
他这个行为受到了严厉批判。批判之后,组织上又查出了他媳妇的家庭背景,那出身黑得就像烧锅炉的煤,你还能给搬到水里洗白了?这就没有任何余地了。他的请求被驳回来了,甚至于为了遏制他的错误蔓延,连徒弟也不让他带。
媳妇的病一天天加重,有天他下班回去,发现媳妇躺在床上蒙着被条,他做好饭去推她,一动不动,揭开被条,人已经僵硬了。
他按规定休丧假,守灵一天,去山上一天,第三天就上班。为了不让他的悲沧影响顾客,领导指令他离开澡堂,去墙背后的锅炉房铲三天煤。
是国营澡堂最后一任领导介绍任玉贵来的流清池。领导的爹就是当年那个副经理,他从收发员干起,花了二十多年,果然接了爹的班。至于顶替父亲当会计的那位,接手后干了半年,携几百块公款潜逃了,没跑远,抓住以后判了三年。
领导当年给任玉贵办理下岗,看着他灰白的脸,无可奈何地叹息说:
澡堂垮了,坚持到最后的,就你我两个了。
任玉贵站在领导的角度,说:
你帮我办了手续,可是,没有人帮你办你的手续了。
领导摇摇头说:
你是装得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真的不明白?
任玉贵也摇头,他一直弓腰埋头给人搓背,不知道外面在起变化。而澡堂里面因水池漏水,毛巾破旧,搓背架子摇晃以致不停地有顾客诅咒,这些都是破败衰竭的迹象,他也竟然没有感受出来。
不过话说回来,澡堂垮了,未必是坏事,总不能一辈子替人搓背,一辈子活在暗无天日的环境里呀。
领导用问询的口吻问:
是不是这样?
任玉贵嗫嚅着,他现在不知道要说什么。领导仄了耳朵仔细听,从他嘴型动作上看,好像在说:除了搓背,别的手艺也没有学成……
领导从桌子下面拖出一个小电动机,机头上有一根软钢绳。下水管道堵塞的时候,就用它去疏通。领导说:
只有这样东西适合你了,带走吧。在显眼的地方贴张纸,留个电话号码,会有人找你的。
领导看着他的背影想,进来的时候大家一个样,出去的时候就大不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