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不行了,母亲一天一个电话,要我赶紧起程回来。
我还在走廊上,就听见母亲说,快喊醒你爸爸,快喊。
我看见了父亲灰白干瘪的脸,紧闭的眼睛。
我靠近病床,抓住了父亲的手。父亲现在昏昏沉沉,气息微弱,无名指在无意识颤动,我的手在他手里无论怎样摩挲,都无法使他的手重新那么富有弹性起来。贴近父亲的胸脯,我再也感觉不到急促的响亮的坚强的行走大地的震动,而只有缓慢的微弱的遥远的叶片坠地的喘息,有如钟里生锈的发条艰难地带动指针,挣扎着一秒一秒的移动。
突然间,父亲的手臂抬了一下,是我的抚摸触动了父亲敏感的神经。父亲的眼睛努力睁开,混浊的眼珠朝向我,嘴皮蠕动了,要说什么。
我赶紧低下耳朵,紧贴父亲的嘴唇,听着他艰难的嗫嚅出一个、两个字……
好一阵我没有说话,我的视线模糊,转移到了窗外,空气异外地凝重,掺含了太多的雨水,柏树低垂了头,被浓度倍增的空气压得难以支撑。
母亲小心地问,你爸爸说什么啦?
我没有回答。
是不是又说你的鸽子?母亲再次小心地问。
我点了点头。父亲是说鸽子了。
父亲说,对……对不起,鸽子……
鸽子!耿耿于怀的鸽子!
母亲止不住流泪了,她长声叹着气,幽幽地说:多少年了,你爸爸还是放不下这件事,你小的时候……
是呀,我小的时候,第一次养鸽子。那时,年富力强的父亲在仓库当保官员,管着六栋仓房,每栋仓房装得下一千五百石粮食,人家就叫万石仓。父亲管理的是全县最好的“四无”粮仓。经常来游玩的吕叔,每次都竖起拇指,承认他只能是父亲的徒弟,而父亲只是谦恭憨厚地笑笑。
吕叔是我们家的常客,他一来,父亲就派我去饭店炒回锅肉,来款待这位好吃好喝的挚友。有一次吃牛肉火锅,瓶子里的酒很少了,父亲就叫我去买,而且要快。我百米冲刺一样跑去跑来,算算也就十五分钟时间,这时伸筷子到汤水里去,搅了三圈,只捞了玉米粒那么大一点残渣。
我十三岁了,就在仓库打小工,每天拿得到三角钱,自己留五分小用,剩余两角五分全部交母亲,补贴家里。
春天是鸟儿育雏的季节。
春天是给房子拣瓦的季节。
要爬上仓库房顶,腿跨两条椽皮,一坐就是一天,不方便下来,吃饭都是用索子吊上去。要屙尿,就捉了雀雀,对准瓦沟撒,尿液在瓦沟里流淌十米,还可以滴到地面。
在六栋仓顶角凹处,歇着一对鸽子,仔细观察,竟然有一对蛋。那晚,我是等到天黑尽了,才从房顶上下来的,我的裤管里多了一对鸽子。;我用衣服罩住它们的时候,它们竟然一动不动,紧紧地护着身子下面的蛋。蛋的命运很惨,滚进了冰冷的瓦沟。
我用纸箱做成窝巢,把鸽子藏在床下,每天中午把它们放出来喂一顿。它们的翅膀被胶布粘牢,一放出来,就用力挣扎想打开,因为撑不动,就生气地用硬翅膀弹我的手,愤怒地发出吼声。
见到我手心的粮食,它们半闭的眼睛睁开了,有点神不守舍,然后它们伸过头,开始啄食。吃过我手里的粮食以后,它们变得温顺多了,眼神里不再是哀伤,而是殷勤的凝视。它们先前一定来得很远,离开人的呵护时日已久,现在,也晓得给我的精心守候来点回报。
不久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第一次听见咕咕声,先是朝窗子外面瞅,后来才听清楚了声音来自家里某个角落。
父亲的脸上显现了少有的惊慌:你把人家的鸽子拿到家里来啦?
我从六栋仓房顶的那个角落逮来的,它们是从远处飞来的。我说。
母亲证明说,看见我从楼梯上跳下来,抱了鸽子直接回家,兴高采烈。
父亲皱起眉头,叫你去捡瓦,你却去逮鸽子。
母亲疼我,说鸽子远处飞来的,没有人要,也真可怜。
父亲说,你拿什么喂?
我说,我做小工的钱还有,我会去买。
父亲没再吭气。
我弄来几根木棒,横搭在屋檐下,把纸箱搁上去,鸽子在木棒上站了片刻,就钻进纸箱里,进出几次,就亲切地互相梳理羽毛,表现了对新家的满意。
扯开翅膀上的胶布,它们就赶紧活动关节,打开翅膀,像做第二节操一样摇摆着走来走去。它们决心试试翅膀的功力,突然跳下木棒,在房子四周飞翔。我赶紧跑到高处观望。
父亲也在观望,说了一句:要是飞走了,就算了。
粮仓保管员,家里养鸽子,吃粮食,不太合适。父亲又说了一句。
鸽子并没有飞走,在天空绕了几圈,回来了,照样蹲在木棒上。鸽子梳理羽毛的动作十分优雅,斑点雄鸽鼓起圆蹦蹦的胸脯,围着美丽银灰的雌鸽打转,唱着深情的歌,灰雌鸽低着脖子,不停地点头。雄鸽金色的眼睛闪闪发光,雌鸽的眼睛桃花一般,清澈明亮。
每天做完活路,我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鸽子。鸽子通人性,选择了一种吹糠见米的报答方式,下了两只蛋。鸽子夫妻恩爱无比,两个交替着孵蛋,第十八天,两只毛茸茸的幼雏就来到了人世,并且很快就摇晃着脖子,待老鸽把嘴巴张开,把小脑袋全数伸进母亲的嘴里去。
一对毛茸茸的小崽,小脑袋一身一缩,聪明得很,会撅起短揪揪的尾巴,把屁股挪到窝门边,向外排出粉白色宝塔糖似的粪便。
小鸽长大了。
母亲忙碌一天,看见小鸽,笑说,真怪罗,这只小公鸽毛色灰灰,真是鲜亮,与它妈妈一致,小母鸽倒和他爸爸一样,也是斑点的毛色呢。
母亲意味深长的看着我。我自然很懂母亲的感受。有人说,男孩子像母亲有福气。同样,女孩子像父亲也会美满一辈子。
小鸽会飞了,就像刚学走路的小孩,摇摇晃晃,毫无章法的伸开翅膀,几天以后,迫不急待地飞出来,从地上到房瓦上,把房顶视作发射基地,啪啪几声响,昂头冲上天际。
终于有一天,四只鸽子连成团队,饶着西华山,千寿山盘旋起来,多数时间,则在两山之间快活地荡来荡去,轻快地拍打翅膀。真没想到流浪来此间,日子过得竟会这样美好,有如天堂。
我一个月能积存一块五角钱,在黑市上可以买五斤苞谷,匀作三十天,每天两份,每份八钱,有四五十颗,吃的时候,幼鸽占先,老鸽吃下五六颗,就会让开,啄点沙土充数。
母亲忍不住撒了几颗碎米,被父亲看见了,二话没说,蹲在地上捡起来。
母亲拿了扫把,刷扫父亲的肩头,说,你出仓门时,不必抖干净裤脚,夹带几颗出来,它们就多得一点。
你疯啦?父亲把扫把抓下来狠狠丢开,你咋会说出这种话?
我随便说的,瞧你,气得那样子。母亲说,不说了。
晚上,我听见父亲叹息,不知把这几只鸽子如何是好。母亲仍然帮我,说儿子这样喜欢它们,感冒发烧了,没有吃药,去看看它们,就好了。父亲则加倍叹息。
我决定每顿饭少吃一口,给鸽子匀下一点。可是这点粮食又怎能够填饱它们的肚子?特别是那两只幼鸽,经常把嘴伸进父母的喉咙里叨食,半个脑袋塞在爹妈的口腔里,可老鸽喉咙挤出来的,往往只是点滴清水,看得让人揪心。
十月,太阳金黄,父亲他们把仓房里的粮食背出来,放在石板晒坝上翻晒,傍晚装了麻袋背回去。晒坝上掉落的粮食,也要一颗颗捡起,除了被阳光蒸发的水分,别的原因出现亏损,父亲他们就要被追究责任。
父亲不让我参加晒粮,我从晒坝边走过,他的眼珠子鼓得真要掉出来。
几天后下了雨,我看见空荡荡的晒坝石板缝里长出几棵豆芽,哎哟,我的心就怦怦跳得不行。
石板缝里掉落了细小的豆子,人的手指不可以把它取出来,只能任凭它发芽,却又长不大,最后只能干死。鸽子的喙能不能把豆子啄出来呢?鸽子要是把小豆子啄出来吞下去了,算不算一种破坏呢?我失眠了,为石板缝里的小豆。
可怜的鸽子,饥饿迫使它们胆子变大,只要我一出现,它们就飞来站在我的肩头上,手臂上,滴溜溜的眼珠紧盯着我的手,看着它从裤兜里面抽出来,手掌打开,手心里马上变出想吃的食物。
我在仓库的晒坝上游荡,我的眼睛特别敏锐,看得见石板缝里还在萌动的小豆,过一两天,豆芽就要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在我心里形成。
我的手固执地插在裤兜里,三天也不抽出来,饿得发昏的鸽子愤怒地飞到我肩上,用尖利的指爪刺穿我的衣服,插入我的肉皮。我忍受着。我朝仓库晒坝的方向走去,让鸽子一步不拉地跟着,走十几步后我站下,蹲下来将手心里攥得发热的几粒玉米,先让它们看见,然后轻轻放在地上。鸽子争先恐后上前抢食。吃完了又昂着头看我的手,我就又走十几步,又放下几颗玉米。渐渐地离晒坝越来越近。
几天以后,当我在晒坝边上一站,鸽子就从天空中飘然下来,降落在我脚边,耸动翅膀,轻快地跳舞给我看,等待我松开紧握的手。跳着,跑着,一低头,哎呀,看见了石板缝里的豆子。于是就侧了身子,小心地把喙神经石板缝,叼住小豆,轻轻地衔了出来,惬意地吞下,之后愉快地旋转起来,欢快地咕咕叫着,跳起感恩的舞蹈。
这个计划的的每一个步骤,都经过深思熟虑。我完全是背着父亲干的。父亲午睡,或者接通知要去领取什么工具,接受新的任务,这时正是我抓紧利用的大好时机。父亲来了,我装得若无其事,远离仓房,该干啥干啥。就算将来有一天,被发现了,那我就带父亲到晒坝上,让他看看那些石缝,原来掉进去的豆子,人工处理的时候那样不方便,现在被几只小鸽子叨得干干净净。我想,父亲的观念会不会稍有改变,认可这也是一个小小的节约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