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一切,父亲伸出满附青筋的双手,柱了拐杖,慢慢起身,不要我们搀扶,一个人蹒跚地走回房间。母亲小心地紧随其后,回望过来时,我看到的是一脸无助。
我决定做好父母的工作。这有什么?历史演变,世事变迁,这是人力无法抗拒的,人人都要面对。历史是铁,但人可以变化,可以借助心灵,血肉,情感,进行自我转化。如今,两岸互通往来了,见面的机会有了,说清楚的时候也到了,怕什么,几十年的刻骨想念,难道还消融不了误会?在人生的最后几十年,重新续起你们的友谊,那又未尝不可。而且我看表舅公的信,也是十分真诚,毫无埋怨,有的只是思念,只是企盼,对这样的情谊,我们没有理由回避。
可是母亲又担心,表舅公一个人出去这几十年,浪迹天涯,孤苦伶仃,不知受过多少苦,虽然信里说一切都好,但到底真的情况如何,见了面还不知一副什么样,是完好无缺,还是残肢断臂?如果那样的话,见了面你爸爸内心会更痛苦,受不了这种现实,不如不见的好。
我说,等着吧,从他写的字来看,犹如行云流水,可见其精神一定是好的,如果身体有缺陷,他还长途跋涉,乘船跨海又乘车一路到来?
母亲说了一个慎重的考虑,来了就迎接,尽我们最大的努力,让他吃好,住好,玩好。我们一家人就不要提起这个事,万一他提了,我们也要想方设法绕开。
没问题,我说,他一个人,我们一家人,时间空间有我们掌控。到时候有的是办法。
母亲露出了笑脸。父亲的情形也好了不少,立直了腰杆,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气。第二日,他竟独自站立起来,照着镜子,刮净了脸。母亲高兴了,赶紧去请来最好的裁缝,定做了一套合体的毛呢面子府绸里子的中山装。
重阳节第二天,表舅公来了。
表舅公个头比父亲稍矮一点,皮肤黝黑,眼珠子明亮,一件草黄色无领夹克,一条粗大却很精致的铜拉链,衣服宽松且和体,敞领口,胸前那一快,黑里泛红,看上去身体很好。母亲注意仔细观察,上上下下看了几周,不见一处不完整的痕迹,母亲轻松地笑了。
表舅公还带来了表舅婆!表舅婆的颜面白净细致,看不到皱纹,嘴皮子像染着血一样。表舅婆五十多岁,但光从脸上看,总以为她还不到四十岁,隔两三步,根本看不见她脸上的细纹,眼皮割过,她要不主动说整过容谁也看不来,割得相当合适,没有眼袋,鼻梁也抽的极其端正。这情形不得不逼使我回看身边一脸苍老的父母亲。以前因为家里缺少肉油,就要偷着养猪,爸爸逃会,跑家来煮猪食被领导逮住,差点废了工作;这以后母亲下班回家听见猪饿得大叫,忙不迭地挎了箩筐就要去采摘野菜……父亲手背的血管为啥鼓得像蚯蚓,母亲满脸的皱纹里嵌进去的是夏日的辐射和严霜的侵蚀……
表舅公还在跨门槛的时候,就大声在喊,东成,东成呃!甚至我父亲还没有站稳,颤抖的手还没有摸到拐杖,他就已经冲到跟前,一下子抱住父亲的双肩,虽是男子汉却女人般呜呜地哭了起来。
相见是这样的痛苦,又是这样的欢快,十多分钟后,表舅公表表舅婆,我父母,还有我们,都齐聚在客房里来,十个平的房子里,装满了数千里外送来的笑声。
表舅公和我谈起他和我父亲的感情,说起了分别那一刻。我们都忘记了事先预定的计划,竟然忘情地和他说了起来。
他说,你爸爸虽然是我的小辈,但是和我却象弟兄一样玩得好。年龄上他又大三岁,经常带起我出去玩,很多事比我懂得多,所以我对他一直很佩服。而你舅外婆也是十分崇拜他,她一直很想见这位兄长一样的侄儿,三十多年了,今天总算见到了,怎么样?表舅婆笑起来,她无论怎么笑,微笑,淡笑,嬉笑,都不会让嘴巴张的很大,而是轻轻地绽开一条缝,露出一半牙齿,也晶亮无比。
我注意到,表舅婆打量我好几次了。我有意识迎她的目光时,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扭开头。我一下子觉得我和表舅婆之间并不存在差距,我们都穿相同的衣服,吃饭统一使筷子和碗,读的一样书,只不过写的字笔划略有不同,但我认得,都是祖先传留下来的。母亲却顾虑重重,想着先前的计划,两个人就像打排球运动员,互相望着,却难以启齿,总是隔了一道网。表舅婆的表情紧紧跟着表舅公的讲述,忽而眉毛紧皱,忽而嘴唇紧抿。表舅公用一种对家乡几十年怀恋的语调,勾画了他小时候的画面。
表舅婆因为穿了波鞋,走路十分轻松,我有点喜欢表舅婆台湾式的甩手模样,两只手小幅度摆动,与肩头很窄的扭动相一致。她的腰挺得很直,很大方地提起臀部极有节奏感地摇摆。看了两位台湾老人的健康风雅的行为举止,联想到母亲老早就因缺铁缺营养佝偻下来的背脊,父亲现在苍老的样子,我的心里反复绞痛着……
表舅公一直捏着父亲的手,另一只手轻轻在父亲的手背上抚摸,轻轻拍打,可能想安抚那些弯来曲去的经脉,让它们温顺地潜伏到皮肉下面去。
我看到父亲张了几次口,最后都艰难地咽吞下去,母亲也尽量回避着,执行先前的计划,丝毫不提过去那些事。
我突然觉得事情不能这样,要改变一下计划,我要把那件事情的真相说出来,我不想让父亲心里长留那么一个死结。这是一个突破,要是因为我讲了,父亲因此更加痛苦会更加悔恨的话,这完全归罪于我。
我喊了一声表舅公,然后平静地说,我爸爸有一块心病,这个病是没有药可治,唯一的机会,就是等表舅公来,表舅公可以治的。
表舅公眼睛一亮,说吧,需要我怎么办,我们立马就解决。
我说,表舅公当年离开家乡,你走的时候,父亲去找过你,到处找你,因为把你丢了,父亲内疚了一辈子。这次你来了,总觉得无颜相见,没有及时回信也是这个原因。几十年前的事,看到表舅公这样喜形于色,看来表舅公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想念是可以冲淡一切的,不管人生走到什么样的境地,都不会埋怨父亲,这就够了。
母亲举了一下手,想制止我,但已经来不及,她的举止出现了一点慌乱,一双手找不到地方似的,胡乱摆动着,突然,反常地抓住了表舅婆的手,不再放开。
表舅公听我说完,先是有点莫名其妙,把表侄的老手拥抱在自己胸前,同样皱起眉头,在仔细看了我父亲的那一脸神色之后,喊道,老天爷,原来这几十年,你都这样想的呀。
表舅公使劲地摇起我父亲的手来,东成呀,东成。你记得不?北兵营的那个司务长,你记得不?
父亲的手挣脱不开,只能眨眼,摇头。
哎呀,我到底和你说过没有?我也记不得了。那司务长,他有个姑娘,有一回被狗咬了,我就出手了,被咬的是她左手无名指……表舅公从我父亲手上移开他一只手,从我母亲手里分出表舅婆的一只手,把这只细嫩洁白的手举到我父亲眼前,东成,你好好看看这只手,看到了吧,无名指这里,这一小道疤痕,知道是谁了吧。
父亲可以用手了,擦干眼泪花花,睁大眼睛看表舅婆,似曾相识,但又特别地陌生……你是……
表舅公大声道,是呀,她就是司务长家姑娘喽嘛。我爱上了她,我没有告诉你,逢赶场天我都要去那里,大门不开,我就翻墙……那天,你一直盯得我紧紧的,脱不了身,我就设法,吃凉粉装肚子痛。你没办法,就同意我去找药了……我进去了,不巧,里面正在换防,来了一支正规部队,就要开仗了。司务长他们要走了,分别的时候了,那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相见。司务长问我,想不想跟着他?我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了。我真的把你忘掉了,爱情让我背叛了你……
表舅公流下了眼泪,也不顾去擦,忘情地喊道,东成,东成呀,三十多年,你就是这样想的?我的妈呀,你这怎么啦?我还以为你比我聪明,没想到你才是真的憨厚,你就这样,一直觉得对不起我,一直背着这个大包袱?
表舅公举着我父亲的手和表舅婆的手,使劲拍打着,拍痛了,眼泪哗哗直往下淌。表舅婆的眼里也噙着泪花,却忙着掏出手巾为表舅公揩擦。我注意到,那手巾上绣着一对鸳鸯,头喙近近地相对着。人都说,打不散的就是这种奇鸟,一对鸳鸯要是有一只遭遇不幸,另一只就会一直呆在原地,形只影单独守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