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文生因为容貌丑陋,当年位居一甲,也无法进入翰林院。过了重重考试还不行,朝廷规制,容貌丑陋的人没有“官威”,如此就让好多有才华却相貌不过关的人折戟沉沙、铩羽而归。按一般的情况,国字脸最佳,次一等的是甲字脸、由字脸、田字脸。施文生相貌尖嘴猴腮、歪瓜裂枣,自然无缘翰林院了。
所以说,以貌取人不仅是现代娱乐圈如此,人家古代就这么干了。
锦衣卫衙门的惯例,施文生岂能不知道,“看着打”代表没事,是最轻的,“好生看着打”有点重,“好生着实看着打”则是必死无疑了,外八字有生路,内八字就是死路一条。施文生即便内心感激俞禄,但是又矛盾地不愿意说出口,这不仅是文人风骨的问题,俞禄的官身来由也正为士林所不齿。
所幸施文生做好了“犯颜直谏”的准备,家下奴才早已预备着轿子过来抬了回去,俞禄也不在意他的感激与否,尝试了一把锦衣卫风光的他与转身回话的戴权、姜怀仁告辞。
不过此事在私底下一下子就传遍了六部,不少司官大是赞赏俞禄的做法,刮目相看。
……
六部口是通往六部衙门的一个路口,俞禄负手从午门走到这儿,一直沉思着,江苏改稻田为桑田,百姓吃什么呀?若是朝廷拿口粮安抚,倒是说得过去,可未必行得通,这牵扯的利益太大了,行不通便只有令丝绸大户低价收购百姓土地,岂不是进入了土地兼并的死循环?
八爷的提议看起来是好的,桑叶蚕丝比起稻谷值钱,仿佛老百姓也能从中得益,可是凡事不能看表面,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就算江苏巡抚汪恒愿意,江苏的藩司衙门和各府县官员、士绅大户,会眼睁睁地错过兼并土地的好机会吗?
希望老皇帝看得清楚,不要通过了这个提议才好,户部主事施文生便是内心正直,俞禄才借机救他一把,至于他的感激、不齿与否,俞禄也不想计较了,想着这一头乱麻的事情,回神过来,只见一批不上朝的六部司官在此分开,各部走各部的夹道,其中有两人正是工部主事贾政、工部营缮司郎中秦业。
“贾主事,秦郎中。”俞禄不能装作看不见,走上去微微作揖。
“俞……俞大人?”贾政愣了一下,继而儒雅地一捋胡须:“现下正要到司院坐堂当值,俞大人的文治武功,我也听说了,申时之后,回府再来请你。”
“贾主事请便。”俞禄知道这是层次不同了,要是两年前,贾府会有几个人正眼看自己?就连奴才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贾政招呼一声便去了户部夹道,秦业年近古稀还神采奕奕,看见了俞禄腰上挂着的锦衣卫腰牌,心下不禁一凛:虽然早知俞禄不凡,却想不到居然攀上了锦衣卫。
“秦郎中,咱们可是说好的,现在俞某人也是五品官身了……”俞禄走过来小声道。
“咳咳……”秦业左右瞧了瞧,胸前的五品白鹇补子业已洗得发白,正站在那儿翻白眼,女儿的心都早被此人偷走了,幸好他不是认死理的迂腐之人,擦肩而过之时也小声道:“俞大人……那个,贤侄啊,老夫自然不会食言而肥,只是工部都水司近来焦头烂额,老夫的营缮司和他们同属一部,幸闻贤侄治河有方,不知在治河用料上可有什么法子?老夫也正想为同僚分忧!”
一开口求人,连称呼都变了,你这年纪可以当我爷爷了吧,俞禄心里好笑,但也放下一块石头,秦可卿的事应该阻挠不大,不管秦业怎样要求,这个郎中的为国为民之心、清廉之名,俞禄是敬服的:“好说,好说,其实晚生早有此心,奈何不得其门而入,工部掌天下水利、建设,晚生回去会想想所见所闻,好生斟酌的。”
秦业点点头走过去了,郎中是一个司的主管,贾政和他同在一个部门,但是主事只相当于郎中的助理,不过贾政有升官的希望,而秦业怕是只有在营缮司坐到死了。
……
康靖帝对自己的安排,暂时只能赋闲了,俞禄也想歇息一段时间,回家之后本想着去朝阳门外找嬴正商议,但是嬴正这时恐怕也有国事在身,单单这半天,左邻右舍来送礼的就不少,比如金钏玉钏之娘白老娘、宁荣街古董店老板冷子兴(周瑞女婿)、鸳鸯亲哥金文翔、荣国府管理装裱的张材、管寺庙月例的馀信、老对头赖升、鲍二、清客相公詹光等等。
这其中还包括正在捐六品通判的贾政门生傅试、正在找门路的赖尚荣,和东西两府分了房的贾璜、贾芸等等。
一时间往日门可罗雀的俞家变得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好不热闹,搞得西城巡街御史、五城兵马司的兵丁进来探查一番,得知是俞禄才作罢。
这时俞禄的平步青云也传遍了荣国府、宁国府,多少家奴、不待见的族人眼红不已。
不过俞母还是有眼色的,现在收礼,将来便意味着麻烦,因此只是关系要好的人挑拣着收几件,其余的都叫戚衽推辞了,不情不愿的戚衽看着鸭子飞了,好生心痛。
应酬过后,俞禄的脑子又开始考虑起来,他奴才出身的烙印是抹不掉的,他也不想抹掉,其实飞黄腾达的人多半有这种心思,如贾雨村打发掉了门子葫芦僧,便是不想让人说起自己不堪的过去。俞禄虑的倒不是这个,而是贾家有不少人在作死,他不想长时间在宁荣街上和他们牵扯过深,以免连累自己。
差不多到了申牌时分,俞禄骑马,俞母坐轿,到宁国府门前落轿下马,门房通报了,俞禄搀扶着母亲至前厅廊檐下,身着便服的贾珍带了儿子贾蓉迎出台阶,贾珍好似忘了一切恩怨情仇,一见到俞禄便回头吩咐:“蓉儿,俞大人有什么话你听着,回头告诉你母亲,不管杀鸡宰羊,好生款待俞家老太太。哎哟!俞大人,我正有点急事,请,里面请!”
看着往常办事干练、说一不二的三品威烈将军、贾府族长贾珍不等把话说完就折道廊檐下的右侧,逃之夭夭,溜之大吉,俞禄好笑地摸着宫绦上挂的锦衣卫腰牌,促狭似的在台阶下道:“珍大爷别走啊,我这是回来谢恩的呢!这还有一堆礼物……”
“……”俞母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曾经身为东府下人,珍大爷爱躲祸、拿小蓉大爷做挡箭牌的脾性还是有所耳闻的。
前厅廊檐两边的丫鬟,以及不得不硬着头皮上来接客的贾蓉,最先都是面色复杂、不情不愿的敬畏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这母子俩原先可都是任人使唤、家生家养的奴才呀,也不知道俞家是祖坟冒青烟?还是祖坟爆炸了?挣下俞禄这么一个人来。
贾蓉都习惯了父亲的推诿责任,不过一想起宁国府祖传的“暴力教育”,当年爷爷贾敬也这样教育父亲,他内心里是觉得十分难受的,尤其当时对妻子将沦为“聚麀之乱”、沦为父亲的玩物而无能为力,久而久之,默然的贾蓉会觉得如果玩了和父亲平辈的两个姨妈尤二姐、尤三姐,他就会有一股变态的报复快感。面前的这个俞禄,声名渐起,而自己和他因为同一个女人更隔了一层帷幕,贾蓉感到进退维谷之际,得到下人通报的尤氏领着新娶不久的儿媳妇许氏迎过来绽放着笑脸:“俞家婶子登门来一趟,不容易,快跟我到后院会芳园坐坐,蓉儿,招待好俞大人。”
俞母摸了摸齐眉抹额拜倒,俞禄也不得不拜一下,俞母道:“这都是府上的恩惠,虽然儿子出了东府、脱了奴籍、做了大官,到底是东府奴才出来的,赖家的嬷嬷说得好,没当过几年奴才,怎么知道奴才两个字怎么写!跟奶奶说句难听的话,我们若不来,多少人会戳着脊梁骨骂咱们忘恩,况且府上对咱们是有大恩大德的!些许礼物也不成敬意,怕就怕家里办了宴席来请,这里的爷们、奶奶们不赏脸。”
赖家发达了,赖嬷嬷还要三天两头来请贾母过去,这种事情无法逃避,为了将来不被人诟病,俞禄也不得不回老东家谢恩,他微微瞥了尤氏一眼,尤氏叫母亲一声“婶子”,倒是极有眼力见,这个贾府长房奶奶很会做人。
“哎哟!你老说的是什么话,昔日虽是主仆,究竟您儿子是人中龙凤,偌大一条宁荣街,谁不知道俞大人的功绩是他自个儿拼出来的,如今身份不同,使不得,使不得。”尤氏颇有大妇风范的令贴身丫头银蝶儿扶着俞母,又命管事的婆子收了俞家仆从带的礼物,然后眼神如刀子似的剜了贾蓉一眼,贾蓉才急忙客客气气地把俞禄迎进去,丝毫也没有主人见奴才的礼数,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虽然各自招待一边,但是无不想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此中况味,莫过于此。
俞禄和贾蓉没有太多可谈的,不过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抢了人家老婆,他也不觉得别扭,可能以俞禄的理念,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好,怪我咯?不管怎么说,贾蓉是救不了秦可卿的,卑鄙无耻的俞禄甚是心安理得地蹭了几碗茶喝,略略客套了一番,他对贾蓉这个昔日的主人也说不上厌恶,摊上那么一个好色的老爹,在父为子纲的社会里,贾蓉的选择不多。
直至红苹果般的太阳公公落下了西山,做足了表面功夫的俞禄才出前厅,等候一会儿,便见到尤氏把母亲相送到门内的照壁左侧,边走边说着妇人家的话:“城东朝阳门外有个齐天庙,城西这儿,上面就有报国寺,出了西便门有白云观、牟尼院,你们家没有家庙,打蘸祈福的话,这些地方指不定会灵验。”
尤氏这样的态度,倒不像主子该有的了,无事献殷勤,必然有事相求,俞禄不动声色地搀过母亲:“要祈福的话,孩儿正想着明天到城东见见四爷,索性我去天齐庙好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心是诚的,那个庙都好。”
穿越过来的俞禄对祈福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关键一个人时刻保持一种信念也不是坏事,因此他不怎么排斥。说着俞禄对尤氏微微躬身作揖地出了大门,尤氏、银蝶的面色都很复杂。
尤氏在俞禄身上真有一些打算,她时常想自己比不得王熙凤、王夫人那样娘家势力雄厚,反而更像邢夫人,由于娘家没有后台,在各自的府上都说不上话,只能百般屈就丈夫,就连贾珍、贾蓉父子俩玩弄自己的两个妹妹,都要装作视而不见……西府大太太邢夫人和自己一般,皆是后来居上的填房,虽然说下面好歹有一个嫡子贾蓉,但……那不是自己亲生的,母凭子贵,将来晚景不见得好,尤氏抚了抚经常发病的胸口胃部,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风韵犹存的她断断续续地想着这些。
小轿子前面放了个小矮几,俞母踏着它、手扶麝月上了轿,今天真是她有生以来最辉煌的一天,看着前几年那么多呕过气的、狗眼看人低的东府奴才的羡慕嫉妒恨与复杂的眼光,倍感风光无限的俞母觉得大是扬眉吐气,而珍大奶奶尤氏的态度也让俞母觉得原来奴才也可以有尊严,而这一切,都是自己宝贝儿子的争气,俞母便掀开轿帘子看着变得世事练达的儿子,就连亲事也不好意思压迫他了。
俞禄沉吟道:“母亲,咱们家祖孙三代都在东府,和西府并无干系,当初就只有政老爷帮过儿子一把,所以我想,西府老太太那儿是不必过去拜见的,如果去了,好的人不过说咱们不忘恩,坏的人就要说咱们没眼色、攀高枝、自作多情了。”
“正是呢。”俞母的冷笑中夹杂着无奈,对于世事人情的体会,她不比儿子低,俞禄欣慰的是,俞母毕竟出身低微,封建礼教对她的影响、毒害算不得深,俞母起轿前唠叨道:“那我儿就过去拜拜政老爷,人家要是冷眼相待,你也不必热脸去贴冷屁股。记得早些回家、冬天喝的酒要热过、不要乱吃东西。为娘前些年老羡慕那江南运来的拔步床,想想你儿时要是能睡在上面该多好,今时不比往日了,娘可是把你娶媳妇的银子都置备家当了,宁愿苦了别人,也不要苦了自己,咱们娘儿俩、俞家祖孙也吃了太多苦头了。”
俞禄目送戚衽、麝月、母亲回家了,心中慢慢生起一股暖流,这是他第一次有心甘情愿保护家庭的打算,身后是那曾经束缚过他的宁国公府邸,当然也是他的第一个避风港,凛然生威的两座石狮子没有变,宁国府主人的穷奢极欲、醉生梦死没有变,只是他变了。
出神了半晌,西面大道有一个随从翻身下马来,是贾政的长随钱华,递过来一份帖子:“俞大人,我家老爷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