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了上谕调任山东济南,江苏的事就不与俞禄相干,他向汪恒行了礼正欲告辞出去,正在为俞禄的才华得以重用而欣慰的汪恒和气道:“俞大人上任还有些日期,不急这一时,你我是淮安故交,本抚这几日也未曾休沐过,恰好苏州首富吴济渊明天在太湖摆宴相请,本抚也有些条例想跟你参酌,俞大人卖本抚这个面子吗?”
“抚台大人的面子,谁敢不买,下官明日定到。”俞禄恭谨地收了圣旨,快步行出巡抚衙门,边走边沉思着,从淮安治河的那段时间来看,汪恒的能力固然不缺,但是治河属于建设性问题,而进城所听到的种种传闻,则是更大的问题,汪中丞的结局不妙啊。改革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情,妄想把改革的大事寄予己身来实现,而不顾虑上至朝廷、下至社会的各种矛盾,无异于饮鸩止渴、涸泽而渔。
汪恒既然是嬴正的人,而且现在成了得力助手,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俞禄便存了心思应邀,该妥当劝劝他才是,不然就是丢了棋盘上的一个车,岂不惋惜。
厅中的会议谈了两个时辰,江苏各府的知府出来时无不愁眉苦脸,比死了爹娘还要难受的样子,都不知道巡抚大人又做了多少决策。清理国库亏空的事情早从京城蔓延到天下各省,是以人人皆绞尽脑汁、提心吊胆。
翌日太阳初升,俞禄、贾雨村坐了马车来门口等待,贾雨村是拉着俞禄的关系,想跟巡抚大人交好,刚下车来,便见汪恒身着打了补丁的便服走出大门,他才下了台阶,又回头吩咐自家唯一的管家道:“大小姐虽说年幼,到底是个正经女儿,今儿一大早出来买饼,竟然碰了男人的手,我罚她闭门思过三天,你给我好生看着。”
那管家答应着进去了,贾雨村啧啧称奇,堂堂一省最高长官,穿着显得寒碜不说,连行事也死板苛刻到了极致,礼教大防自然无错,可书里不是还有一句“嫂溺则手援”么?如此看来,这位巡抚大人必然不好伺候、不好说话,昨天也见识过了。忧心忡忡的贾雨村想了片刻,等汪恒走过来了,贾雨村殷勤地献出笑脸,小跑着上去寒暄。
汪恒对贾雨村的态度淡淡的,似是不喜欢此等谄媚,踩上了备好的马车,暖洋洋的早晨日光照射在他黑黝黝的脸上,反射出淡淡的一层光来,轻笑道:“俞大人久等了,刚好遇上了一件麻烦事。吴县前儿出了件人命案子,有一家商户,一个外地的好友来他家谈生意,偏生主人出去了,只有内人出来待客,等到主人回来,可巧又来了一个强盗,杀了主人,劫掠而逃。他好友和他内人逃过一劫,却被邻居揭发二人私通,谋杀亲夫。”
“吴县审理不下来,移交苏州府,苏州府定下案子,按例二人分别当处绞刑、凌迟。具结呈交臬司衙门,我翻出来从头到尾细看,甚觉此案疑点颇多。一则,他内人已有儿女,岂不丧尽天良?二则,一家老小全靠丈夫赚钱养家,他家也颇为殷实,她又怎会有作案动机呢?他好友全是被连累的。此案就在于太过巧合了,左邻右舍什么版本想不出来。倘使全然依照一本《大乾律法》来处理案子,那要制造多少冤案?本抚痛心的是,吴县、苏州府按律处理情有可原,可臬司衙门是和刑部接触的最后关口,竟然也不能首尾兼顾!”
俞禄也上了自己的车,掀开帘子,飞扬而起的眉毛露出一丝赞赏,竹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道:“这就对了,难怪去年我见汪中丞时,中丞才是一府太守,今年就成了封疆大吏了,凡事必有原因。不是我夸你洞若观火,此案处理得甚好,府县的官员,哪会在乎升斗小民冤不冤。二来,汪中丞这话我赞成,开牙建府的地方官,坐堂审案,不能只顾一本律法,还有天理、人情,谓之法、情、理,此案若不是从情理二字上考虑、从蛛丝马迹上琢磨,怎么断得出来?”
“汪中丞是老成谋国,中丞为民请命,明镜高悬,公正廉明,实乃我江苏百姓之福、地方官之福!”贾雨村坐在晃晃荡荡的马车上笑着恭维,苏州首富吴济渊早已在前开行引路,但是不敢插口,巡抚衙门也派了两队官兵尾随着。本来按布政使、吴济渊的主意,是要巡抚大人坐上绿呢大轿、抬出二品仪仗,然后最前方抬着一块黑底镶蓝的大木牌,上书“钦命江苏巡抚汪恒,无关人等退避”,按照二品规格吹锣打鼓、浩浩荡荡、耀武扬威地开到太湖边上的,可是这个章程被汪恒否决了。
梳着代表云英未嫁的双丫髻的香菱,穿着半臂蓝背心、石榴裙袄端端正正地坐在俞禄身侧,由于路途不近,放下车帘的俞禄摸着她的发髻,俯身下来笑道:“遭了,香菱,我忘了带你回老家了,听贾雨村说,当初葫芦庙着火,你老家也一把火烧了,敢情物不在,人也不在,去了也是徒增伤感。”
“我都不怎么记得了,难为爷还记挂着。”香菱放在膝上的两手不自觉抓紧了裙子,巧笑嫣然的模样配上眉心淡红的一颗胭脂痣,透出一股别致的美,牵强地笑道:“那明儿去山东,也要从运河北上,必会经过扬州,你说你在扬州置备了房子,你会丢下我么?”
虽然她手中的动作极快、神情也极细微,可老于世故的俞禄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扶着香菱的背轻拍道:“好姑娘,我这次不是做文官,兴许是四爷和皇上因为我收服扬州的流寇,才让我由文转武,那些绿林中人,可不像我给你说的故事那样侠义,他们是刀尖上舔血的亡命之徒,什么事干不出来?我怎能放心带你去。”
“那你可要小心,我只有爷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人了。”香菱鼻子发酸,惊得小手儿捂了过来:“我在苏州和金陵流离多年,虽然听过扬州的好,可究竟没个熟人。前儿老爷念着我,得见了娇杏,她倒是感慨了一番,还叫我大小姐。老爷,香菱不想失去你……”
“别怕,朝廷选了我,说明我可以出生入死,他们怎么会眼瞎。”俞禄稍稍有些感动,抽出她手心的帕子抹掉她脸上的眼泪,又用手擦了擦她红唇上的胭脂,指着帕子上的颜色道:“再哭就不好看了,我就不欢喜了,你看妆都掉了,我在扬州也有朋友,到时候你见了,跟着她学诗学词,便不会对我牵肠挂肚的。”
俞禄每做事之前善于处处考虑,接了圣旨后,对香菱的安排也暂时有了计划,就比如撮合甄致林惠卿那一段,也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为了还甄致出面救下香菱的人情。他在织造局时还考虑过改良织机的方案,奈何甄应嘉与他阵营不同,只得作罢了,而且这世道匠户也没啥身份,估计他也拿不到功劳。香菱咬着嘴唇不敢哭了,宁静地打理着身后的包裹,她这几天没少学针线,大户人家对女人的要求是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谓之三从,德、言、容、功谓之四德。香菱可是知道“功”就是针线活,她虽不愿意主动适应这男尊女卑的社会,但是老爷的贴心使她自愿地想去做这一切。
苏州光福镇毗邻太湖,几人弃车登舟,吴济渊大包大揽作为东道主,只为讨好汪恒,请了好几次汪恒才答应,其中多半为了俞禄,因此吴济渊对俞禄也很客气。上船用餐之后,几人出舱眺望太湖,湖水悠悠,清如明镜,不时有几只鹭鸶划过水面,芦苇随风而荡。
当船顺风扬帆,激荡起白白的水花,俞禄只觉得船是不动的,仿佛是周围的山体在不断移动,岸边偶尔可见浣溪沙的苏州女子、充满丝竹管弦的酒楼,或者听见捣衣声、山中寺庙的钟声,悠然浩渺、旷然迥绝,俞禄在船头卓然而立道:“此情此景,看得我也想辞官归隐了,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哈哈哈……老弟还在舞象之年,二十弱冠、三十而立,还有多少春秋能闻达于天下,我年过不惑尚且神采奕奕,你又何必做陶渊明之叹?”汪恒摇头笑道,说着他和贾雨村、吴济渊回首看着俞禄,但见俞禄一身绸袍,腰系宫绦,配着如意佩,经过长时间的养尊处优与岁月熏陶,已经显得面白如玉,翩然如一个佳公子,只是眼中神色似于年龄不相符合,更兼身旁立着一名俏生生的美婢,风流潇洒还胜于当年在此的唐伯虎。
汪恒心在民生,因此初次听闻俞禄的治河名声便大为佩服,这下瞧见他如此神色,自想人真是多面与复杂。贾雨村亦精神矍铄,下颌胡须随风而动,他在汪恒面前放下了下属的谄媚,回想游过的杭州西湖、海宁钱塘,再到这苏州太湖,话说智者乐山仁者乐水,他当年以举人之身来苏州时,何尝不是意气风发、满腹理想,会了进士放了外任,他知道他没有出大的纰漏,只是因为没讨好上司,上司就参他什么贪赃枉法,人人侧目而视,而要说贪墨,同僚谁又没有如此弊端,革职以后搭上林如海、贾政、王子腾,经历薛蟠的人命官司,贾雨村觉得他明白了,这世道根本不是他理想中的那样。
原本听了薛蟠打死人,他还大为愤怒,立马要发签拿人,可是想想王子腾的保举,四大家族的官官相护,还有第一任上司的弹劾,他妥协在了官场的潜规则之下。贾雨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已经革职一次,吃一堑长一智,十年寒窗,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何等艰辛地走过来,从浙江湖州的一个没落家族,来到苏州时,捉襟见肘,一个落魄书生旅居葫芦庙而不得出头,幸而遇上甄家丫头娇杏两次回眸,引为平生知己。若是不妥协,官就保不住,大好的前程似锦、如花似玉的夫人、进了学的儿子,官场的馈赠太美好了,一句放下,谈何容易,而其间唯有利益牵扯,权势才是王道,贾雨村这样想着,又想起那年孤身一人五更走出葫芦庙,孑然一身进京赶考,形单影只的落魄之下,唯有落日余晖相伴,不甘心地他默念“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他始终相信他会有雄飞高举、平步青云的一天,应试如此,官场也是如此,贾雨村回神,昂首望向岸边,丛丛梅树倏地映入眼帘。
“就在这儿停泊吧,好一处梅花山,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走,咱们下去看看。”汪恒整天忙碌公事,好不容易出来游玩一趟,似乎兴致颇高。
吴济渊吩咐船家抛锚停下,放下踏板当先引导着步上石阶,进了梅花丛林的一条甬道,甬道用石子铺就,两边围着栅栏,吴济渊道:“诸位大人请看,这便是邓蔚山了。昔日康靖爷的脚步踏过此地,在此梅花林中书了香雪海三个大字,还到过玄墓山的圣恩寺呢。”
虽说梅花盛开的冬天过了,但是邓蔚山真乃物华天宝,新鲜空气扑鼻而来,沁人心脾,伴随着远方钟山阵阵,连香菱也不禁陶醉其间,俞禄牵着她漫步在最后,自己留了心眼,邓蔚山?玄墓山?妙玉、邢岫烟未进京时不就是住在玄墓山蟠香寺吗?怎么如此巧合?妙玉在金陵十二钗之中可是榜上有名啊。
【注释:第三次看87版红楼梦,感触良多,今年是87版三十周年,祝贺曹雪芹永垂不朽,红楼梦与日月同光。
风华陈晓旭,世间再无林黛玉。
愿陈晓旭在天国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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