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正步伐匆匆地走回自家府邸,王妃来请示沈氏之事该如何安排,清理国库亏空的焦头烂额还没有停歇,一场似乎是对手们刻意酝酿的危机已经四面八方向他袭来,他怎么有心思放在女人身上?
“知道了,爱妃代本王问候一声,太医院的开销也别小气。”嬴正无心理会周围众人对他的小心翼翼,包括明媒正娶进来,由宗人府册封的正妻王妃也极尽小心,她们的小心甚至到了嬴正一个眼色、一个表情、一个轻微的动作代表什么,她们都知道。
当初俞禄献计时,他便知道这条路充满了孤独与艰辛,艰辛得没人能理解他,朝廷的风气江河日下,败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以前官员拖欠税收,是诚惶诚恐地说下年必还,也许不仅仅下年,会拖到下一任。现在官员却不是这样,大多数人都欠了国库银子,如果你不欠,那么你就是异己,会遭到所有人的排斥,因此,出现了这种现象:有的官员迫于压力,明明家里很有钱,还不得不向国库借一两银子,以此融入亏欠官员的光荣行列。
没错,就是光荣,国人向来相信法不责众,一旦十个人有九个人欠了银子,朝廷必然不敢大刀阔斧的整治。
嬴正每每见此便觉得胸口发堵,父皇虽不昏聩,但年老了,驾驭廷臣的手段,渐渐趋于平和,可他难道没想过,留给他儿子的,是一个烂摊子?不可能的,父皇肯定想过,他不会昏庸到不顾及嬴家的江山。
他脑子里想的还不止如此,即便他是亲王,可眼下雷厉风行,逼迫官员交款,不知得罪死了多少人,哥哥弟弟又暗中煽风点火、推波助澜,恨不得自己搞垮了、搞死了,他们便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最令嬴正头疼的是,扬州盐政、金陵织造局、江南甄家,这三处整治好了,国库的银子至少增加三千万!
正因为这三处利益大,所以牵扯的人太多、背后的能量太大,他的手一直插不进去,还有亲兄弟嬴题和他的关系、母妃的困顿……这些事情,差点把他压垮。
所以这段时间他亲身坐镇户部,连家也不曾回得一次。
“元春,本王倒是忘了你,瞧我这记性,听雨轩那边可好吗?你舅舅有了要升的迹象,他把持京城营兵,本就威高权重,再升的话,恐怕要号令九省了,我也是听兵部武选司和吏部的人说了一下,你知道吗?”嬴正回过神看见贾元春,才想起了这层关系来。
简梳妆柔和地笑着,贾元春愣了一下,优雅福礼:“奴婢惶恐,入宫多年,家信不曾得闻,多谢王爷记挂着。”
她又想如果舅舅升了,位高权重,四大家族水涨船高,嬴正无论是为了稳住王子腾,还是为了加大夺嫡的筹码,必然要纳自己为妃的,一时不知该喜该忧,她充当的,不过是一件利益交换品,而且还要提防着不为后宫所害。
“也只是迹象,大抵还有些日子,你不必做什么准备。”嬴正的口气显得异常的淡漠,忽然想起沈氏的事情,冷声道:“爱妃才刚说沈氏毁容了?怎么这样不小心?”
“都怨臣妾,王爷息怒,三世子也没度过天花之劫,臣妾见妹妹可怜,准她探亲一趟,再到庙里祈一下福,倒是让我想起了先前的两个世子,也是这么没了,臣妾恳请四爷再纳几个侧妃。”简梳妆跪下来抹着眼泪,她本是小户人家出身,此番哭诉令人忍不住的怜惜。
“难道是本王命中无子么?苍天!”嬴正喟然长叹,也未多想其中关节,沈氏只是雍亲王府的一个丫鬟,他一天酒醉偶尔临幸,谁想便有了身孕,他才纳她为妃的。现在听王妃还识大体,他本来应该略尽夫妻之礼,好生安抚一下她的,但是嬴正没有这样做,而是表现出来不耐烦的神色,这个神色通常代表他需要安静。
她们几人行礼告退,嬴正突然又问王妃:“俞先生来过府上了么?”
简梳妆恭敬道:“来过了,臣妾未敢忘王爷的嘱咐,亲自叫元春安排他到了听雨轩,因王爷公事繁忙,他这几日无事可做,便向王纶告了假。”
“好,做得好,你再吩咐账房的人,俞先生的束脩,启用最高规格的,进出不必检查,还有叫王纶好生看着,俞先生一回来,便说我要见他。”嬴正左思右想还觉得不周全,却也想不到太多,只能拾遗补缺,见了再说。
“是。”简梳妆表情木然地退下,亲切温顺地一手拉元春、一手拉流苏,似嗔似怨:“瞧四爷真是以国士之礼待见俞先生,也不知道俞先生有何等鬼神莫测的本事,我也就在两位妹妹之前发句牢骚,要是王爷这等待我们,那死也值了。”
陈流苏道:“王妃说的也只是一时,王爷总要以国事为重,替皇上分忧。”
贾元春心里还在吃惊,倒不是吃惊王子腾,而是嬴正竟然对俞禄如此重视!她也怀疑莫非俞禄有三头六臂不成?这时她面带微笑:“王妃与妹妹各有各的理,我不好说。咱们相交多日,却还不明白,当年选秀之时,四爷何以执意要以姐姐为妃?”
简梳妆也不介意什么冒昧,面上带了丝悲色:“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话妹妹不懂么?我一步登天成为王妃,正是由于我家世不显赫,父亲不过小小的八品县丞,来到天子脚下,不过土包子一般。四爷与别的兄弟不同,他行事冷漠,不愿意拉帮结派。他选我,非是看上我的美貌,而是我的家世,不会给他带来非议,呵……我和妹妹又有何区别呢?”
她这样情真意切、声泪俱下,流苏、元春皆不由得心酸,物伤其类,俱放下以往成见,好生安慰她一番,又叫丫头带上巾帕、盥盂来给王妃洗漱、正妆,简梳妆复又连连抱怨自己失礼,不该不顾体面,元春却念她的真性情,以往不好的怀疑消失得无影无踪。
简梳妆自去吩咐长府官王纶,元春二人道乏告退,陈流苏愈发摸不着头脑:“这王妃的行事,越来越令人看不清了,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庄周梦蝶,进了豪门大院,不该那样,也得那样了,妹妹,无论她是怎样的人,你我务必切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皇家是何等地方,一个不慎,我们自己事小,连累了家族则事大了。”贾元春侍女似的穿梭在游廊,纳闷道:“她平时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前儿说起家世,她倒也不自惭形愧,淡淡的说着她的父亲宠爱姨娘一房,母亲又无子嗣,倒让姨娘反客为主来欺凌她们,所以那年选秀,她自己说是种解脱,我听着好生可怜,一点也不像编出来的。似你我锦衣玉食,怎能想象她在历城县时,何等孤苦。我自己并不忧心,陈家的亲戚没有位高权重之人,别人也用不着提防我。”陈流苏窃喜地摇了摇贾元春的手,早年间的天真烂漫,在流苏脸上尚未褪色完全。
贾元春面色微不可觉的一变,她说不清楚王妃是什么样的人,越神秘便越恐惧,诚如帝王心术,再者听流苏之言,被王妃拉拢还不自知,元春微微叹气,她不忍心此时说反的,伤了多年的姐妹之情,如此下去,便在此一个朋友也无,便一味地强颜欢笑,心里另想他法。
“姐姐,你莫不是厌倦这儿的生活?须知四爷也是有机会做九五之尊的,那时姐姐便不是侧妃,而是贵妃了。”陈流苏摸着下巴打趣道:“还有,四爷这样看重俞先生,若是俞先生能辅佐四爷,他就是从龙的头号功臣,而俞先生对姐姐可不错啊,你有什么烦心事,莫不如找他了结。”
“死妮子,油嘴滑舌,你在家里定然被宠坏了,亏你还是大家闺秀。”元春娇嗔,美眸流转,她倒真想看看,俞禄凭什么获得了雍亲王的青睐。
……
得非所愿,愿非所得
看命运嘲弄,造化游戏
真情诺诺,终于随乱红飞花去
期盼明月,期盼朝阳,期盼春风浴
可逆风不解,挟雨伴雪,催梅折枝去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远去无痕迹
听梧桐细雨,瑟瑟其叶,随风摇记忆
梧桐细雨,瑟瑟其叶,随风摇记忆
琴声末尾如溪流入海,寂静无声,秦可卿睁开眼睛时,只见园内真是“梧桐细雨,瑟瑟其叶,随风摇记忆”,月华的光辉朦胧得让人如置身玻璃世界,此情此景的曼妙迥绝,实在生平仅有,也许这饱含了一个人两辈子的沧桑,她心疼地按在他手背上:“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凤凰于飞。”
“我来替你解解,《诗经》有这样的话: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你这首曲子便是从中脱化出来,好沉重的痛、好沧桑的变换。我不知道你是怎么了,但是我能感受到你的痛,俞郎,你这样让我很不好过。”秦可卿道。
“你想多了,曲子说的不是我,而是你,还有和你命运相似的千千万万的女子,从你进府到出府,你所求的,是个如意郎君,所以是有歌待和,等到真正面对了,却是愿非所得。”俞禄道。
秦可卿轻轻一笑,俞禄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献给你,也献给我,你等我回来,那个时候,就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俞禄放下古琴,负着双手扬长而去,秦可卿临风而立,眼眸洋溢着别样的风情:“苍天有眼,此般君子,若是再与我失之交臂,秦可卿哪秦可卿,你一定会抱憾终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