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冰河天气的平均气温比2世纪低了一两度,光从数字上看貌似不大。实际上大大不同。三月初,春天的脚步走遍了大宋阴山以南地区,冰雪早已经消融,取暖炉也已经停掉。赵谦坐在屋里面,也不知道是该感觉冷还是暖和。放下红头机密文件,他用力搓了搓手。只觉得手背上的皮肤颇为粗糙。
加衔开封府尹并没有给赵谦带来任何立竿见影的地位提升,现实的变化是赵谦拥有阅读许多高机密度文件的权力。赵谦最初还有些激动,不到一个月,他就开始感觉脑子有点不够使。政治、经济、军事、财政,高级别人员能看到最新的各种报告。赵谦总算明白老爹为何每天都在看文件。
譬如这份这份西罗马帝国有意对高卢地区发动战争的消息用了十天就传到了大宋的首都开封,分抄之后又花了两天送到赵谦手中。掀起帽子挠了挠脑袋,赵谦一时没有弄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苦思冥想了一阵,赵谦只能得出一个很没概念的结论。大宋为了百年利益,需要获得伊比利亚马的稳定种群。伊比利亚马据说是赵官家认为的世界上最好的马种之一,西罗马帝国也希望能够在混乱中扩大地盘和影响范围,就与大宋欧罗巴行省决定联手策划耗资巨大的战争。
想对一件事有概念并不容易,便是有了概念,也未必能接受。赵谦自己就对这种决策生出些违和感。这就是大宋最高级别决策的风格么?没有基层动员时候的激昂,没有全军训话时候的庄严肃穆。报告中所有论据都是基于现实,基于现实的利益考虑。看得出,写报告的人正努力使用逻辑来串起所有内容。
最近老爹整顿上层,赵谦走基层。有一部分上层军人渴望包括司法管辖权之内的更多权力,基层的军人们对什么司法管辖权毫无兴趣,他们固然是执行者,也仅仅是执行者。抓谁、杀谁、放谁,都只是分配给他们的任务。基层军人期待的是和平,以及和平之后的安定生活。一份和平的工作,和家人在一起,娶妻生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曾经奔驰在战场上的赵谦也有如此鲜活的期待。
然而大宋的高层报告中,生命、财富、信仰,所有活生生的一切都只是白纸黑字写出的现实基础。
心中不爽,赵谦干脆打开吕老师的信,再看一次。吕老师在信里面感谢赵谦出手相助,最终还了他清白。但是吕老师也告诉赵谦,他不准备再回洛阳的学校。自己只有一个学期就要退休,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对于自己没有挺身而出维护学生和自己的尊严,吕老师觉得很后悔。虽然以农村小学校长的身份退休于事无补,至少吕老师觉得对自己有个交代。
放下信,赵谦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吕老师的心态。他觉得这做法有点矫情,但是对吕老师这样的人,貌似也没有别的办法能让他解开心结。毕竟他和赵谦不同,赵谦这些天面对的是现实的问题,退役只是这些军人人生中的一个阶段,回到家,如何就业,如何生活,如何养家,种种事情都让这些军人承担许多压力。现在吕老师却只用对自己一个人负责就好。
想到吕老师,赵谦又想起了洛阳,王全乐这个人会有什么结果?赵谦本以为想起这个名字会生出愤怒,却发现自己对这个名字顶多有点厌恶。现在的王全乐在赵谦面前不过是一只蝼蚁,更何况这只蝼蚁本身只是得罪了赵谦个人,对于朝政未必谈得上有害。如果把王全乐当做要干掉的标准,赵谦怀疑一通清洗之后,地方上到底能剩下来多少人。
所以赵谦忘记了这个人,继续埋头浏览其他文件去了。
此时的王全乐正一脸冷淡的面对吏部派来的调查员,声音平静的回答着问题。自从得知算是被自己撵跑的吕校长是太子赵谦的老师,吕校长的另外一名学生龚局长又背后捅刀,他就知道自己迟早会被调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全乐也放弃了抵抗。有人建议他可以运作一下人脉,或者再从别的地方找些理由。王全乐拒绝了所有建议。现在面对调查员的询问,王全乐不隐瞒,不推诿,也不大包大揽,而是有啥说啥。以至于调查员经常讶异抬头看他的目光,弄得王全乐心中不爽。吏部是没人了么?太子下旨的事情居然派了菜鸟前来。这人菜到实话瞎话都分不清的地步了?
虽然是调查,却没有给王全乐停职。这边的事情弄完,王知府依旧回去干的差事。开会的时候没人说啥,看得出这帮家伙们都觉得王全乐要完蛋了。但是王全乐并没有因此就意气消沉。如果这些天是他做官的最后几天,那更得享受一下才好。
下班之后,他回到家,老婆神色不安,却已经做好了饭。这些日子以来,王全乐再也不用面对那些邀请,谁会邀请一个要完蛋的人呢?正好能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回家吃饭。这种久违的家庭欢乐让王全乐很享受。
刚吃完饭,却有人敲门。他夫人去开门,几句交谈之后,领进来一个人。王全乐一看,却是民政部的一名处长苏鸣。从容的请苏明坐下,王全乐也不说话,等着对方讲出民政部的态度。
“王知府,官家已经下令部队退出所有司法领域。”苏鸣处长郑重说道。
“嗯。”如果自己没有得罪太子,王全乐是很想高兴一下。然而这场斗争胜利了,王全乐却作为胜利一方的牺牲品。再为此高兴,未免太傻。
“部长这么觉得,你有些事情做的的确过份了。这次太子是先找到吏部,要把严谨打击报复同僚以及同僚亲属这一条写进官员管理条例当中……”
“为什么不加进去?”王全乐打断了苏鸣的话。
“啊?”苏鸣愣住了。他从王全乐的声音中听出了赞同,这让苏鸣处长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若是现在加进去这条,我就算是坏了事,至少我还能用这条保住我家里人。”王全乐有点激动的说道:“我对吕校长没什么恶意,只是他恰逢其事,我就动了他。若是当时是别的不管什么王校长张校长,谁在那个位置上做了那事,我就会动他。但是对我王全乐有恶意的人多得是,便是对我没有恶意,想对我动手,讨太子欢心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有了这条,那些人把我整的惨不忍睹的时候,我还能到天子面前,跪地求太子按照这条制度去办,放我和我家里人一条活路。若是部长觉得我在此事中不是全然没有功劳,还请部长说服吏部,通过太子的要求。”
苏鸣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本想劝说王全乐不要这么无理取闹,却觉得自己说不出来。首先是他看出王全乐说的是真心话,其次官场上的人才知道官场里面的那些人到底有多坏。
当年鄂州之战中,宋军击败了蒙古军。当时不到二十岁的赵嘉仁水军立下大功,但是作为统帅的贾似道才是首功。赵嘉仁小小年纪就会做官,虽然不会故意讨好任何人,却知道尊重贾似道的权威,不抢功。贾似道自然得优容这位进士出身的赵氏宗亲。但是向士壁却看不起贾似道,于是贾似道之后就恶整向士壁。真的说贾似道一定是要弄死向士壁,也未必。但是贾似道下令之后,执行这命令的人可就不这么想。把向士壁整的越惨,就越能表现出他们对贾似道的忠诚。最后硬是把向士壁瘐死狱中。
立下大功的功臣这么死了,最后也没见谁真的蹦出来打抱不平。官场上就是如此无情。
论地位,现在加衔开封府尹的赵谦比贾似道更加尊贵。便是现在没人动王全乐,等赵谦继位,为了讨赵谦欢心,不知道多少人想用王全乐的生命,乃至王全乐全家人的性命来讨好赵谦。哪个庙里没有冤死鬼,王全乐和向士壁相比算个毛。
当年瘐死向士壁之后,以贪污为罪名将向士壁下狱的官员还不依不饶的要向士壁的妻妾把账目上的窟窿填上。后来还是有人看不下去,亲自找到宋理宗说了此事,宋理宗给贾似道说了几句,贾似道才下令了事。
赵谦登基之后,肯不肯饶恕王全乐还是两可的事情。如果赵谦装作不知道,王全乐全家定然会极惨。
想到这里,苏鸣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部长说了,此事你的确做得不当。军方那些人要拿此事大做文章。所以部长要你能忍住一时的委屈。”
“我没什么委屈的!”王全乐说话的时候两眼放光,“此事的确是我下的命令,我认了。部长若是可怜我,觉得我为大家做了这么多,我就只请大家帮我一个忙,赶紧通过太子提出的条例。”
说到这里,王全乐眼中竟然已经有了泪水。这事关他的身家性命,更关乎他家里人的性命,如果不知道就罢了,既然知道了,王全乐心中也生出一丝希望。
“苏处长,我请你回去带个话。我不委屈,为大家做的事情,我也愿意一肩抗起。原本我以为太子是个恣意妄为之人,听了你说的事情,我觉得太子乃是英明之人。这一条的确可以用我王全乐当例子,告诫官员,做事不能过份。太子本来可以轻易夺了我的官,可他却要用这条来夺我的官,那还能救了我的命,救了我一家老小的命。请……请……”
说到这里,王全乐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丢官的确很丢人,却比丢命要轻的多。王全乐这些天看着镇定,其实心中的痛苦难以形容。却没想到有机会挽救自己的家人,他是不肯放过这个机会的。
苏鸣心中也颇为感动,可他万万不敢答应王全乐的要求。此次他钱来的原理说起来也不怎么光明,不少朝廷里面的人是明着暗着给王全乐支持,要王全乐顶住。现在目的达成,王全乐自己却坏了事。一干大臣们就想起了自己的一些话,甚至是一些信。军方的垂死反扑力道可不小,赵官家又一直和军方的上层在一起,大臣们是要苏鸣过来告诉王全乐,顶住。啥也别说。
“苏处长,请你一定要把我的要求带回去告诉部长!千万千万……”王全乐对苏鸣的来意自然清楚,他也只能反复请求。
两天后,民政部长就出现在代理丞相文天祥面前,现实寒暄一阵,接着就问文天祥何时南下。文天祥淡然答道:“等官家回开封,我就走。”
“听闻太子说过要添加章程?”部长试探着问。
“吏部正在商议。”文天祥答道。
“我觉得太子颇为英明,若是早有这条章程,只怕很多人就没有那么大胆子公开做坏事。”部长讲出了来意。
文天祥没有立刻说话,他看了一阵部长,突然冷笑起来:“哈哈!没想到你竟然会这么讲。”
部长原本就是文天祥的下属,自然知道文天祥的聪明,见到瞒不住,干脆就说了实话,“王全乐事情做错了,却也没有杀人放火。顶多是道德有亏。若是先帝……哦……若是理宗、度宗之时,根本不算什么。可现在局面如此,我觉得若是能加进去这条,再公告天下,也能惩前毖后。”
“你来就是说这个?”文天祥冷冷的问道。
“……若是如此,至少能救下王全乐一条性命。”部长只能说出大实话。
文天祥没有立刻回答。吏部面对太子的时候不能掉价,若是太子说了话,大家立刻俯首听命,文天祥第一个不答应。但是面对太子的时候保持吏部的尊严,和吏部自己内部仔细商议不冲突。其实吏部里面经过讨论,反倒觉得赵谦真的还算不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