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五五章 大事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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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楠脊背上的汗涔涔而出,他早知道正德其实不糊涂,但没料到他不仅是不糊涂,几可称之为精明。也没想到那件事自己恰恰撞到了枪口之上,被正德一眼便看破了。康宁偷了龙袍出来之后,自己又怎会去注意那龙袍袖角的一片墨迹,当时大家都很紧张,谁也不会去在意这样的细节,而偏偏就是这个细节让正德识破了自己的计谋。

  “臣……该死。”宋楠低声道。

  正德得意的微笑,像是做了平生中最得意的一件事一般,柔声道:“你定奇怪,朕既然当场看破,却又为何任由你陷害刘瑾,将刘瑾凌迟而死”

  宋楠抹着汗道:“愿闻皇上释疑。”

  正德幽幽道:“朕曾经说过,你和刘瑾是朕的左膀右臂,朕不许你们相互争斗倾轧,但你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难以调和,刘瑾在宁夏镇设计刺杀你之后,朕知道你们之间已经成了死敌。你的脾气朕是了解的,谁想要你性命,你必会十倍奉还,所以朕权衡再三,如果说刘瑾和你之间只能留下一个的话,朕当然选择留下你。”

  顿了顿,正德续道:“你比刘瑾的本事大的多,朕需要你为大明社稷做更多的事。而刘瑾,虽然跟随朕十几年,对朕也是忠心耿耿,但他已经成为你和外廷大臣们的共同敌人,而且他也没什么真正的本事,他主张的政策到最后都弄得天怒人怨,朕舍弃了他,也是稍微平息一下朝廷上下的愤怒。因为朕逐渐明白过来,荒唐归荒唐,大明江山还是不能乱,朕不能将大明朝给弄得风雨飘摇,那朕便真的成了千古罪人了。所以朕默许你处置了刘瑾,这么说你可明白了么?”

  宋楠内心翻腾,叹息不已,自己虽和正德情义深厚,但其实内心是看轻正德的,但此刻的正德让宋楠刮目相看;他虽荒唐可笑,任性妄为,但他却看得清大局,明白轻重,甚至会为了大局做出妥协。这样的一个正德,你该如何评价他的好与坏,英明与昏聩呢?

  ……

  养心殿西南,通向寿宁宫的宫道之上,数名带刀官正沿着道旁花树缝隙往前疾行,他们奉命跟随王勇监视。大家都知道,王勇是锦衣卫衙门的重要人物,他独自离开,必是受宋楠之命去通知调往西苑驻扎的大汉将军营宋楠进宫的消息,而这件事正是太后严令禁止的。之所以将大汉将军营调往西苑,便是因为整个大汉将军营都是宋楠的手下,统领万志更是宋楠的心腹,调离他们便是方便宫中行事。

  前方距离寿宁宫已经不远,转折处的小花园中树木浓密绿草如茵,几十棵桃树开的正艳。但几名带刀官却忽然发现,明明见到王勇钻进花园之中,进了小花园之后,视野中却失去了他的踪迹,眼前只有灿烂的桃林一片。

  为首的带刀官一打手势,众人顿时散开,沿着桃树之间的空隙,相隔丈许缓缓搜索前进。众人脚步放轻,耳中只听得蜜蜂嗡嗡之声,风吹过,桃树摇弋,花瓣簌簌落地之声,四周静的有些可怕;猛然间,左侧最外的方位传来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是重物扑地之声。为首的带刀官一声大喝:“在那边。”

  另外四人合身飞扑向发声之处,身子将桃枝刮擦的断裂晃动,落下厚厚的一层花瓣雨;相聚并不太远,众人都是身手矫健之人,十几息之后,四名带刀官已经目瞪口呆的站在事发现场;最外侧搜索的那名带刀官已经脸朝下扑在绿芽蓬勃的地面上,除了他之外,周围再无他人。

  “警戒。”为首的带刀官一声断喝,其余三人立刻凝神四下张望戒备,为首的带刀官蹲下身子,轻轻翻转扑地的那名兄弟,只一翻转,那人的头颅便歪向一边,和身子呈现出一种极不协调的角度,见多识广的小头目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死者的脖子,惊呼出声。

  “王兄弟被拗断了脖子,这厮下手好毒。”

  周围三名带刀侍卫惊的寒毛倒竖,死人他们见得多了,便是杀人他们也不会皱下眉头,但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几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杀了自己的兄弟,而且是一招毙命便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才是他们心寒的原因。

  “定在左近,他跑不远,没听到脚步声,便说明他还在我们四周。”带刀官低语道。

  三名手下顿时头皮发麻,攥着钢刀的手心湿漉漉的,为首的带刀官蹲下身子,沿着桃树最下方的空隙处朝四周细看,猛然间他身子一震,打着手势让其他几人也蹲下身子;三名带刀侍卫蹲下身子,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相隔四五棵桃树下的空隙中,露出一双靴子和一件长衣的下摆,上方被浓密的桃花树遮挡,看不到那人的身子。

  为首的带刀官打着手势,事宜其他三人三面包抄顺着地垄慢慢靠近过去,然后同时发起攻击,商议决定完毕,四人轻轻将单刀咬在口中,趴下甚至如乌龟一般缓缓爬向那人躲藏的桃树周围;很快,他们便进入十步之内的距离,为首的带刀官取下口中单刀一声断喝:“杀。”

  四人身子如弹簧般的暴起,眨眼之间便冲到那棵桃树之前,手中兵刃闪电般的招呼在那人身上,顿时桃花飞舞,枝叶纷飞,嘁哩喀喳一阵响,那颗桃树的枝叶被削去了半边,地上横七竖八的枝叶花瓣,一片狼藉。

  除了砍断了桃树枝砍落了桃花之外,他们的眼前还有一件被砍的碎成数片的长衣,地面上一只空空的靴子孤零零的摆在地上,哪里是什么人藏在此处,只是一件衣服和一个空靴子罢了。

  “不好,中计了。”为首的带刀官寒毛倒竖,手中兵刃下意识的挽起刀花,就听当啷一声脆响,钢刀竟然磕碰到一个飞来之物,那物被磕碰斜飞,扑的一声钉在桃树树干上,直至没柄。那是一柄寒光闪闪的飞刀。

  于此同时,身后传来噗通噗通的声响,带刀官用余光扫向身后,顿时魂飞魄散,身后三名兄弟尽数扑倒在地,脖颈间喷出鲜血来,在无声无息之间,他们已经中了招了。

  带刀官舞动钢刀护住头颈,脚尖点地便要往后逃离,他知道只剩下自己一人定不是对手,此刻赶紧逃走叫人才是正经,便听侧方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你还走得掉么?”

  带刀官小头目骇然望去,一个矮壮的人影从侧面桃树林中缓缓走出,不是王勇更是何人?

  “王勇,你好大胆子,在宫里你也敢杀人,居然杀了宫内带刀侍卫,你要反了不成?”

  王勇穿着贴身小靠,腰间一排牛皮缎带上插着十几只飞刀,冷笑道:“你们几个鬼鬼祟祟的跟着老子,还怪我对你们下手么?孙老八,咱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在慈宁宫中当差,老子在外边衙门干事,根本就没什么恩怨,但你们助纣为虐,想对我家大人不利,还来跟踪老子,大概也想趁我不备杀了我,这便不能怪我先下手为强了。”

  带刀官小头目孙老八叫道:“我只是奉命行事,我们只是盯梢你去往何处,可没打算害你王大人性命。”

  王勇指着碎成片片的长衣道:“这便是不害老子性命?老子要是藏身此处,现在恐怕成了八块碎肉了。”

  孙老八叫道:“那是你先杀了王兄弟,咱们才不得已的。”

  王勇点头道:“说的也有道理,那么你们其实根本没有害我之心了?”

  “绝对没有,天打五雷轰,卑职赌咒发誓。”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似乎该饶你一命。。”

  孙老八心头一喜,跟王勇交手是没有胜算的,现在最主要的是要逃得性命回去禀报,然后调动人手将这厮缉拿斩杀,只要能糊弄王勇放了自己,什么事都好说。

  “王大人,卑职感激不尽,卑职绝不会将这件事说出去,这几名兄弟卑职便说是他们走失了,一会卑职亲自挖坑将他们埋在这桃树下当花肥。”

  “很好,你很不错,就照你说的办,你走吧,可莫来再招惹我,否则你知道后果。”王勇眯眼叉腰摆手,像是赶走一只嗡嗡乱飞的蜜蜂。

  孙老八狂喜,拱手转身就走,走出数步便变成了小跑,希望离王勇越远越好,生恐他变卦。

  王勇眯眼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伸手从腰间拔出一柄飞刀,嘿然发声,扬手标出,飞刀迅捷而至,正中孙老八后心,没入肉中,只余刀柄。

  孙老八身子僵硬站立,一只手朝后弯曲想摸那被射中之处,几番尝试都没能成功,脚下踉跄几步,扑倒在地上,溅起落花一片。

  “你当老子会信你的话?老子只是不想正面与你交手惊动宫中侍卫罢了,大人说了,今日是你死我活之争,万万不能手软,该你们几个倒霉,偏要来惹你家爷爷。”王勇啐了一口自言自语,迅速将几具尸体拖到垄沟之中摆好,用桃树枝叶盖住,又将泥呼呼的大脚揣进靴子里,朝寿宁宫方向纵身而去。

  ……

  养心殿中,正德和宋楠君臣的最后的谈话依旧在继续,正德说出宋楠几件隐秘之事后,宋楠的神色颇不自然。

  “皇上,臣罪该万死。”

  “倒也不用这样,朕不是兴师问罪,朕只是要你明白,朕是大明之主,朕非你们想象的那么糊涂,朕若想知道什么事,谁也瞒不了朕。况且朕也说了,你是朕的帮手,若没有你对朕的忠心耿耿,没有你替朕分忧,大明朝如今是什么样子,朕自己都难以预料。”

  “你的功劳有目共睹,朕记着你为朕办的几件大事,新平堡救朕的性命,刘六刘七造反时是你力挽狂澜,安化王造反时是你及时察觉并平息叛乱,鞑子扣关时是你领军死战,还力排众议自己筹措军饷收复河套,而现在,你刚刚平息宸濠叛乱之事归来,这几年你四处替朕冲杀,从未说过一句抱怨之语,这些事朕都记得牢牢的,朕都明白这些事的不易。也正因如此,朕才会放心的倚重你,给你以最大的信任,你的那些过错,朕也当不知道罢了。”

  宋楠摇头道:“这些都是臣的本分,皇上的事便是臣的事,臣不敢自居功臣。”

  正德微笑道:“朕记得你说过,过分的谦虚便是虚伪,你现在是不是属于过分的谦虚呢?你做的这一切证明了自己的忠心和能力,朕也表达了对你的信任和宽容,这便是你我君臣能和谐相处,这么多年来相互之间不生嫌隙的原因。你是朕真正可以依赖的人,所以朕今天跟你说这些话的最终缘由,是朕要请求你几件大事,这些事朕只有拜托你才能安心。朕不久于人世,朕对你还有几句话要说,或说是朕的请求吧,希望你还能像以前那样答应朕,让朕走的安心。”

  宋楠神情肃然,轻声道:“皇上请讲,臣定会遵照皇上的意愿行事,请皇上放心。”

  正德微笑点头,皱眉挪动了几下身子,长期卧床导致他全身酸麻疼痛,身体都不听使唤,浑身难受无比。宋楠起身欲帮他,被正德摆手制止道:“朕的时间不多了,也许下一刻朕便会撒手归西,还是珍惜这最后的时光为好。朕要你答应的第一件事便是……”

  正德略略犹豫了片刻,看着宋楠忽然默默不语。

  宋楠被他看得有些心中不安,轻唤道:“皇上……你怎么了?”

  正德一笑道:“朕没事,这第一件便是,朕要你此刻亲口答应朕,在朕死后,你绝不可有叛逆篡位之心,你要答应朕,辅佐即位之皇,将大明江山稳稳当当的传下去,你若有夺我朱氏江山之心,朕化为厉鬼也不会容你。”

  宋楠一惊站起身来道:“皇上何出此言?”

  正德无力的摆手道:“坐下……坐下,朕并没有说你便会那么做,只是你如今手握重兵,声望高隆,在大明上下,你的名头比朕都响亮,朕只是提醒你莫要做错事罢了。虽然朕信你不会有二心,但赵宋太祖黄袍加身之事未必不会发生在你身上,朕信赖你才告诫你,否则朕只需一张圣旨剥夺你的兵权,将你聚拢的一党尽数遣散罢黜便是。朕之前没这么做,便是认为你不是那样的人。”

  宋楠缓缓坐下身子,身上冷汗冒出,正德虽然解释了一番,但宋楠知道,这个想法恐怕很久以来都萦绕在正德的心里,一方面需要自己替他平息社稷危难,一方面却又忌惮自己功高震主,随着自己的官职爵位越来越高,正德心中对自己恐怕也是越来越有戒心。但正德能在此刻坦然说出心中的忧虑,说到底对自己还是推心置腹的,足可见正德性格之中重情重义的品质,换做任何一位皇帝,极有可能在临死之前便用雷霆手段,解决身后子孙之忧了。

  宋楠举手朝天,语气坚定道:“皇上,臣在此立誓,皇天后土为证,宋楠将竭力辅佐朱氏子孙中兴大明社稷,绝无二心。皇上对臣情深意重,臣绝不会做出有悖忠义之事。”

  正德嘘了口气,艰难伸手过来,和宋楠手掌紧紧相握,笑道:“那朕就放心了,朕没看错你,朕这一辈子能有你相伴也是朕之幸。既然这第一件事你答应了朕,朕便可以交代后面的事情了,这第二件事便是,关于继位的人选之事,太后和外廷众官一直推举的朱厚熜是朕的堂弟,本来朕对这个人选无甚异议,但现在,朕需要听你的看法。”

  宋楠道:“皇上要听臣的意见,臣自然不敢不如实回答,皇嗣之位朱厚熜本是极为合适的人选,但臣认为,太后和杨廷和在皇上重病之际不去想着如何让皇上康复之事,却为了新皇的人选做的那些勾当,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和容忍。矫诏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皇上难道会允许这种大逆不道之行存在么?”

  正德想了想道:“朕问你,你打算如何处置太后?”

  宋楠摇头道:“臣岂敢处置太后,太后受外廷蛊惑才做出这种糊涂事,幕后之人乃是杨廷和梁储等人;而太后之过,唯有皇上才能处理,臣是绝不敢太后之过的。”

  正德点头道:“很好,朕生恐你说出严惩太后的话来,足见你对朕是忠心的。太后是朕之母,她的过错便是朕的过错,你说的对,过错在杨廷和他们身上,而太后之过,朕会亲自处置。然则朱厚熜是决不能成为继位之选了,你心目中可有人选?”

  宋楠摇头道:“臣一直忙于平叛,对这件大事倒是没怎么关注。皇上心目中可有其他人选?”

  正德道:“二月里你率大军出发之后,杨一清和张仑曾进宫来觐见,当时曾谈及皇嗣人选。”

  宋楠不能接口,人选其实是他和杨一清张仑三人暗中敲定的,为了避嫌,宋楠才让杨一清和张仑在自己领军出发之后在正德面前提及,此时正德说起,宋楠也只能装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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