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在陈长生的身后,他用这种最简单、甚至显得有些笨的方法,便让陈长生的所有警惕与防御落在了空处,现在他已经掠至苏离的身前,只有一丈的距离。
对于一名聚星上境的刺客来说,这点距离等于并不存在,除了神圣领域的强者,便只有像金玉律和南客等寥寥数人能够凭借天赋异禀的速度优势比他更快。
刺客与苏离的目光在暴雨中相遇。
现在已经是无可更改的必杀局面,所以他们的眼神很平静,但平静里却又隐藏着一些极复杂的情绪,刺客看着苏离,无情的眼睛最深处隐隐可以看到一丝难以抹灭的痛楚与积蓄了无数年的恨意。而苏离看着破雨而至的这名刺客,眉眼之间的情绪很散漫,显得对此人对自己的生命都极不在意,然而为何却又显得那般凝重?
黄纸伞在苏离的左手中,被雨水淋着,他的右手离伞柄还有段距离,他可还有一战之力?下一刻他会否像在雪原,或者先前在客栈里那样伸手握住伞柄?
数十个日夜的沉默跟随,无论陈长生和苏离面对薛河和梁红妆时如何惨烈,那名刺客始终都没有出手,甚至就连先前在客栈里,梁王孙和肖张到场时,他依然没有趁机出手,不得不说这名天下排名第三的刺客果然拥有难以想象的谨慎与敏锐度,那时候他认为场间的局面还有变化,所以他始终未动,直至此时,王破登场,朱洛出剑,陈长生少年热血向雨街那头走去,所有变化走到了尽头,他才选择了出剑。
当所有变化都已经完结的时候,他的出现就是唯一的变化。
山穷水尽,水落石出,太阳落山,走到最后了,自然无法再回头。就像陈长生离开了苏离,哪怕只有十余步,却也已经来不及回头,更不要说转身去救。
陈长生的身体很寒冷。
他不是金玉律,也不是南客,虽然他会耶识步,但也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抢在那名刺客之前回到苏离的身边。
世间最快的事物不是红鹰也不是红雁,不是金玉律不是南客,不是那名刺客,而是思想。
当他带着绝望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动了。
他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动了。
他动的是耶识步,没有转身,没有计算星位,完全凭借着对耶识步数千个方位的倒背如流,回忆着苏离的位置,然后消失在雨空里。
他知道自己很难成功抢在那名刺客之前回去,但他想试试。
或者是因为世界都觉得苏离不应该这时候死去,或者是世界都被他强烈的悔意与弥补之意感动,或者是因为他的境界提升让耶识步变得更加迅疾,也或者可能是那名刺客的身法与剑并不如人们想象中那般快,又或者是他在耶识步上附了一道剑意……
雨街上响起一声轻响,噗哧。
那是剑与血接触的声音,那是水囊破裂的声音。
陈长生出现在苏离身前的雨空里。
他竟真的用耶识步抢在了那名刺客之前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胸腹。
刺客的剑刺进了他的腹部,鲜血缓缓地溢了出来。
那名刺客看着陈长生,原本淡漠的眼眸里出现了些微惘然的神情。
他想不明白自己的剑怎么会刺进了陈长生的身体里。
陈长生也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比如聚星上境的刺客原来真的这么厉害,居然能够轻而易举地刺破自己的身体,虽然刺的不算太深,但真的还痛。他看着缓缓溢血的腹部,有些惘然,又有些欣慰地想着,为什么这时候流的血,没有什么味道了呢?
刺客想不明白陈长生为什么能这么快回来。
——有残余的剑意,在大雨里缭绕不去。
刺客感受到了,然后知道了,那是离山法剑的最后一式。
离山法剑最后一式,玉石俱焚,舍生忘死,是不要命的一剑。
连命都不要了,自然很绝,因为很绝,所以很快。
从大朝试对战到雪原,再到修习燃剑,陈长生对这一剑很熟。
世上再也找不到比他对这一剑更熟的人。
在绝望的时刻,他来不及出剑,只来得及出了这一剑。
这一剑不需要剑,只需要那份壮烈。
幸运或者说不幸的是,他赌赢了。
他用离山法剑最后一式回到了苏离的身前。
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这名刺客无比阴险强大的一剑。
鲜血缓缓地流出,然后被雨水冲走。
雨街安静。
看着这幕画面,人群震惊无语。
没有人想到,陈长生居然真的拼命也要护苏离。更没有人想到,他为此身受重伤。
此时浔阳城里的人,都是来杀苏离的,但没有人想杀陈长生。他是国教学院的院长,他是教宗大人的子侄,这……只是一场意外。
是意外吧?确实很意外。无论是雨街那边的朱洛,还是马上的苏离,甚至就连他面前的刺客,都很意外,那么,接下来怎么办?
紧接着,又一声轻响在雨街里响起。
鲜血飙射,剑离开了陈长生的身体。
那名刺客再次向苏离出剑,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木讷。
陈长生踏星位,破雨帘,以剑起身法。
他再次出现在刺客剑前。
噗哧一声,剑锋再次没入他的胸腹,带出鲜血。
他脸色苍白,却有两抹红晕。
那是痛苦与失血带来的颜色,也是执着与意志混成的壮烈。
刺客微低着头,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眼中的意思很明确:你会死。
陈长生伤重,无法说话,雨水在脸上流过,意思也很明确:又怎样?
有的人选择去死,是为了救人,比如陈长生。有些人去死,是为了杀人,比如梁笑晓。
从魔域雪原到天凉郡,南归数万里路上,陈长生和苏离遇到了很多事情,挂念某些地方。
陈长生最挂念的地方是京都,苏离最担心的地方则是离山。
离山也很担心苏离,只不过那时的离山正面临着很多麻烦的问题,秋山君重伤未醒,刚被运回离山的七间也昏迷不醒,然后,山前来了很多人。京都里有很多人在担心陈长生,落落站在清贤殿的殿顶,每天看着落日,清丽的小脸上写满着担忧与伤感,国教学院安静的仿佛坟墓,轩辕破每天去天书陵看唐三十六有没有出来,湖畔的大榕树在春天里绿意逼人,却无人来探看。
周园里的事情已经结束,余波却远未平息,人们离开汉秋城,把周园里发生的事情以及周园外那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大陆——魔族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潜入周园,然后强行关闭周园,在里面掀起了无数场血雨腥风。其后周园不知何故忽然崩塌,现在应该已经毁灭,很多极富天赋的年轻修行者陨落其间,最令人震惊的是,陈长生在周园里失踪,始终生死不知。
现在的陈长生早已不是那个来自西宁镇旧庙的少年道士,他是去年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他在天书陵里引来满天星光,帮助数十名同龄修行者成功破境,他更是教宗大人最看重的年轻天才,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国教学院院长。
这样的一个人生死不知,下落不明,当然要引来了整个大陆的震惊目光,唯一能够与此事相提并论的,便是梁笑晓在临死之前的指控。梁笑晓死前没有说明,但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他想说的是……陈长生与七间、折袖三人与魔族勾结。
如果换成别人发出这个指控,只会惹来嘲笑,但梁笑晓是离山弟子,是赫赫有名的神国七律,他没有任何理由去陷害自己的师弟七间,最重要的是……梁笑晓死了。
他死在离山法剑的最后一式之下。
而死人是不会撒谎的。
“死人连话都说不出来,自然不会撒谎,问题在于,那名离山弟子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他还没有死,那么凭什么认为他不会撒谎?”
“可是梁笑晓当时已经身受重伤,离死不远,那番话等于是遗言。”
周通没有任何表情,双眉在油灯的映照下,就像两道墨线,说道:“遗言就一定可信?那我清吏司以后办案就简单多了,再有哪位大人觉得我证据不足,我安排他的一个侄子自杀身亡,死之前留几句话就行?”
“我从来都不知道,周通大人居然如此看重证据。”莫雨看着他说道。她从来不喜欢周通,整个京都都知道这件事情,当然,这并不影响她和周通在朝政之上的配合,作为圣后娘娘在朝堂上最可靠的两只臂膀,他们必须配合好。
“重点在于,没有人相信陈长生会和魔族勾结,所以我需要证据。”
周通神情不变,平静说道:“事实上,如果不是那个离山弟子死了,光凭庄换羽的指控,你以为离宫会同意把折袖交到我的手里?
莫雨沉默片刻后说道:“审问的结果如何?”
“他一个字都没有说,自然也就没有结果。”
周通面无表情说道:“我会再审他一个月,如果到那时候,他还不承认他和陈长生与魔族勾结,那么……我就承认他说的是实话。”
听到这句话,莫雨感到了一阵寒意,脸色有些苍白。
折袖已经下狱多日,如果还要被囚一个月,那他还能活着出来吗?要知道他在的监狱并不是诏狱,也不是刑部大牢,而是传说中最阴森可怕的周狱。没有人能在周狱里撑过这么长时间。就算能,这也太残忍了。
残忍到……就连周通自己都有些同情那位狼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