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亲兵是接了风笑晨的命令,只管送走楼辕,不管楼辕怎么反对。就算是没有风笑晨的命令,他们也会这么做,毕竟是不忍心楼辕这好端端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就莫名其妙折在这样一个地方。
利箭一支破空而来,前面那人防守不及,胸口中箭。却只闷哼了一声,依然打落了几支飞来的箭矢:
“你们……走小路!后门破了!”
楼辕来不及说话,背着他那人更来不及移步,就见敌军已经冲了过来。乱箭齐飞,这三人竟是极有默契,背着楼辕那人是放下了楼辕,而后三人围成一个三角,将楼辕护在里面。
楼辕见这个阵势便明白了,捂着胸口又是狂咳几口鲜血:“你、你们……别犯傻!噗咳咳咳——”
金罡咒破的时候灵力反伤自身,就好像是一记重锤直接打在了心脏上。现在楼辕是急怒交加,血脉奔涌,疼起来更像是心脏周围流动的是一把刀片。
他怎么会看不懂这三个人要做什么,但他绝不愿意这种事发生!
可是从那场夜雨开始,就已经是天不遂人愿了不是么?乱箭之中,三人无不是身中数十箭。血雨纷飞,楼辕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捂着胸口咳血,什么都做不到……
他痛恨自己在这时候是个废物!他只能让别人豁出命去保护他,却根本不能站起来豁出命去保护别人!!
最先中箭那人终究是倒地,将楼辕压在背后藏了起来。鲜血滚烫洒在了楼辕身上,烫的楼辕几乎落泪出来。那人还剩着一口气,竟然笑了一声,双目空空望着天,自言自语又仿佛是看见了什么人,神智不清了一般,喃喃出声……
楼辕听着他的话,两行清泪倏忽就流了下来。身上猛然又是一重,又一个人倒下,用身体掩护住他,却是笑了起来,说了几句。声音渐渐微弱的时候,楼辕身上又是一沉——
三个人,替他死在了锦官城这条小巷子的巷口。
楼辕咬着牙再不出声。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楼辕此时是狠狠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被敌军听见,慢慢的就觉得嘴里一股铁锈味。可是嘴里的味道并没有让他在意,他只觉得冷。
三个亲兵流到他身上的热血渐渐冰冷,仿佛结冰了一样冻得他想要发抖。淅淅沥沥的雨转小了却没有停下,冷到了骨子里。脸上还有两片冰冷的寒意,他知道的,那是他的泪水。
他只觉得好累。守城多久了?他不记得了。心口疼,眼皮很沉。他睁着眼,凝视眼前随意的一片血污,只觉得周围都慢慢黑了下来。一切似乎忽然都离得好远,他忽然想不起自己是谁,想不起自己在这里做什么。他只看得到眼前越来越黑……
耳边一切声音都渐渐远了,只剩下三个人三句话,不断回响——
“兰儿……兰儿啊……等我去你家提亲……”
“风将军……对不起……末将无能……未能、未能护送小楼大人离开……”
“小楼大人,你一定、一定……要活着……”
小楼大人,是他们对他的爱称。因为他才二十二岁,比他们很多人的年纪都要小。他们对他,就好像是哥哥照顾弟弟一般。
然而他这个弟弟却害死了这些哥哥们。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对不起。楼辕想着,对不起。他的眼睛动了动,看到不远处就是寇娘子的脂红阁,有几个李唐士兵进了去……
迷迷糊糊间,仿佛听到了寇白门的琵琶声。然后,意识坠入了一片黑暗……
脂红阁里,寇白门正是盛装艳丽,怀抱琵琶,坐在她初见吴积白时所在的阁楼里,倚着栏杆,俯瞰着小半个锦官城。手指在琵琶上轻轻拨动,并无什么确切的曲调,不过不成韵律几个杂音。她听到了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阁子的门被人一脚踢开,几个李唐士兵涌了进来,却在看到她的时候微微一个驻足。
一个胸有成竹一般,妆容精致、盛装绮丽的女子,倚着栏杆静静看着门前,毫无惊慌,仿佛早就料到他们要来一般——任谁见到这样的一幕,都会是怔愣驻足的。
寇白门却是微微笑了起来。她是堂堂一个花魁,此时笑脸盈盈,便恰似的春风吹水,娇俏十分。花红的长裙曳地,拖尾上金线勾绣凤凰穿花;里面雪白的亵衣压不住肤色的欺霜赛雪,耀金色抹胸上红线绣着牡丹。长发上插着一直百鸟朝凤挂珠钗,珠串垂下衬托人面如玉。
再加上此时长夜未尽,夜色尚在,天边正露着一抹灰白,寇白门的阁楼上还挂着两盏大红的灯笼。人道灯下观美,灯笼一照,只显得寇白门更是国色天香。
李唐士兵背井离乡来到这剑南路,行伍里那几个军妓又哪比得上寇白门分毫?当下几人便是躁动了起来,寇白门却是仍然笑语微微:
“几位爷远来辛苦,不如妾身为几位爷唱上一曲儿?”
锦官城此时不过是他们李唐的囊中之物,这脂红阁的楼上又没有锦官城的士兵。脱离战场虽然是死罪,可是他们就在锦官城里,只不过是“有事耽误”了片刻——几个李唐士兵换了换眼色。虽然邵江城是喜欢男人,随军还带着那个叫白斛的男宠,但是主帅齐德隆可是齐家大少爷,男女不忌,他们大可把这个女人送到齐德隆那里换个军功啊!
而且看这女子的风情万种,说不定他们还能先尝尝鲜……
寇白门久经风月场,李唐士兵之间这几个眼神交流里的小心思她自然是一目了然。往日里有资格踏进她的阁楼里的,非富即贵,更是风雅之人,然现在是覆巢之下,她也是自身难保。
——吴公子啊,妾身终究是对不起你了。
远隔千里,也远隔千年的地方,本在熟睡的吴积白突然惊醒,仿佛做了一个噩梦一样坐起身来。身旁曹山荼被他惊醒,摁亮床头的夜灯,睡眼朦胧问他:
“……怎么了?乌鸡?”
吴积白沉默片刻,忽然回身抱住了曹山荼,又把他压回了床上,头埋在他颈窝间,低声道:
“没事,只是忽然梦到你不要我了……我爱你。”
寇白门抱着琵琶,脸上是依然的娇俏笑意,慢慢站起了身来,登上了栏杆。莲步轻移,面对着李唐士兵,稍一失足,便会坠下去。
李唐士兵被她这惊险的举动镇住了,不敢上前,生怕吓得寇白门脚下不稳。寇白门却兀自笑得艳绝,琵琶起处,歌声慢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知、为、谁、生?
寇白门歌声慢慢停了,看着眼前的士兵,笑意仍是盈盈:
“妾身只有一人,几位爷却是这么多人,妾身数都数不清,却不知该先伺候谁好?”
几个李唐士兵无不一愣,再看向周围人的时候,眼里突然就带上了几分隔阂。
寇白门又继续道:“妾身这蒲柳之姿,要讨个宠幸也非易事,不知几位爷若是将妾身献给哪个达官贵人的话,这功劳又算哪位爷的?”
李唐士兵的呼吸无不是微微一顿。寇白门的笑意不散,仍是抱着琵琶,站在那一足宽的栏杆上,稳稳看着他们。
飞燕能做掌中舞,她自小入这风月门,一样也有一身的舞技,站在这栏杆上,对她而言却也是绰绰有余。
于是又是笑意盈然,问眼前几个李唐士兵:
“不知几位爷想好了没有?谁先谁后?或者这功劳是谁领谁让呢?”
几个李唐士兵受她撩拨,言语间便争执了起来。寇白门不时的又是挑拨几句,终于引得有人开始拔出兵刃对着同袍兄弟。
寇白门唇角微微泛起了冷笑——最毒妇人心?大概吧。又或许只是这些人自己心智不坚,根本经不起挑拨?
无所谓……只是她已经赢了。
她唇角的冷笑落进了一名士兵眼里,那人这才如梦方醒,指着寇白门大叫道:
“这妖妇挑拨离间!兄弟们别争了!是她在捣鬼!”
几个人停了下来,寇白门却继续笑语道:“可我说的都是实话,不是么?”
那士兵自是愤然十分,拔刀便向寇白门走去:“你这妖妇害人不浅!我索性杀了你!”
“哎呦,”寇白门肩膀微微一缩,微微低头,委屈模样道,“妾身不过说了几句实话,怎么爷这就要先对妾身下手了?”
一句“先下手”,刺激得几个李唐士兵一把抓回了那人,二话不说动起了手。寇白门看着这几个李唐士兵厮杀争执,听得又有脚步声上了楼来,带着呵斥,便是冷笑了一声。
而后抱着琵琶,便向后纵身一跃,唇角仍然带着嘲讽的笑意。仿佛壁画上飞天的神女,她的花红衣衫在夜幕里仍是一抹亮色,飘扬在夜风中,仿佛一朵鲜花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