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四日。
两天的无事,让楼辕不由得心里犯起了嘀咕。李唐那边似乎就驻扎下来了,一直的按兵不动。眼见着日薄西山,四月廿四也要过去了,楼辕只能皱眉思考两天是不是要困死他们。
一直防备着邵江城在后门偷袭,后门的地里都泼了火油。怕是夜里有雨将火油冲散,楼辕就是一直施法阻雨。
为了驱走雨云,楼辕这两天的作息是日夜颠倒。巴山等地多夜雨,他是整晚地守在室外看天象,然后白天回房补眠。此时眼见着天边又起来雨云了,便是念了个风咒将雨云吹到了李唐大营那边。
还好是只有这三天两天的,只怕一口气强撑个三十天,那他可真的撑不住。
金乌慢慢坠去山下,楼辕想着他又该开始值夜了,就听身旁有几声欢呼。回头看过去,几个锦官城守军刨开了一个鼠洞。
鼠洞里有宝?有啊,粮食。楼辕笑眯眯看着他们,风笑晨便走过来拍了拍楼辕的肩,有些眉飞色舞:
“大人,你怎么知道这种办法的?”
所谓的办法,是楼辕告诉锦官城守军的一些技巧。老鼠这东西向来是机灵的很,平常就会偷人的粮食在鼠洞里屯粮,所以每到灾年,闹起来饥荒的时候,农人就会去找老鼠洞,抢老鼠的存粮活命。
锦官城现下被困,谁也不知道要多久才有生机。粮食和肉——那自然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
只是俗话说泥人也有三分火气,老鼠也是有些傲气的。一旦听见有人动土来刨鼠洞,便会拼死了糟蹋尽粮食也不留给人。故而如果是贸贸然挖开鼠洞,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所以楼辕说的办法就是,一块木板、一兜黄豆,然后抓一只大些的老鼠。抓住之后,把黄豆蘸点水塞进老鼠谷道里,然后把老鼠放回鼠窝,再用木板把鼠窝洞口盖上。因为黄豆遇水膨胀,剧烈疼痛会使老鼠发狂咬死同窝的其他鼠类,等过上个把时辰,在刨开鼠洞,就是五谷杂粮分开放好的几堆儿粮食,和一锅鼠肉。
楼辕虽然是脾胃不和,却是个猫儿,猫儿遇见老鼠肉,自然也不介意吃。同样守城的锦官将士,自然明白这时候没什么可挑剔的,老鼠肉一样是架锅开吃。
这样一来,倒也缓了缓粮草问题。
此时风笑晨问起了楼辕怎么知道的,楼辕便是笑微微看了看初升的胧月,声音轻的近乎温柔,回忆起十几年前的旧事:
“小时候和师兄住在渝州,有一年城外一个冰麒麟一个毕方鸟斗法,毕方的火烧毁了城外的田,然后冰麒麟的冰又断了通往外界的官道,渝州城就差点闹灾荒。因为这个事情,城里很多人很反感非人,师兄就带着我出城避难。
“当时我们是在渝州城外九龙山里的一个小草房暂住,存粮吃完了两个神兽还没斗完法。师兄可以辟谷,但那时候我修为尚浅,不过是个小孩儿,他怕我饿着,就带我挖遍了整个渝州城附近的老鼠洞。”
楼辕说的时候,唇角翘起,笑意里满是温暖。他不太理解什么叫情爱,不过他觉得,他和霍湘震之间的一定就是爱。想起那个人的时候,心里总是暖暖的,就算是有不愉快的回忆,也觉得可以忽略不计。自从四月初八送走霍湘震以来,没有一刻停止思念。
楼辕望着渐渐高起的月亮,随口问了风笑晨一句:
“寇姑娘如何了?”
自然是指的寇白门。人人唤她寇娘子,却只有楼辕叫她寇姑娘。
风笑晨不太像深究楼辕这样称呼她的原因,只是点点头回答:
“兄弟们都仰慕她这时候还不离城,没人为难她。现在一日三餐也有人照拂一下寇娘子。”
楼辕有些心不在焉点了点头,又看向了天边的明月。吹走了雨云,夜空里星星和月亮都无比的清晰。夜风里还有寇白门在高高绣楼上弹起琵琶的声音,略略有些凄凉浩气的唱词隐约入耳:
“金戈鸣断铁马,繁星北下,江山竞踏。破军阵中,一任碧血染黄沙。
天下,纷乱征伐。一生叱咤,横刀之处为吾家……
明镜泅渡度残年,身老他乡向盐泉。几场梦回,青山绿水,忠烈何时归?
将军埋骨古城沙,破虏曾斩战天涯。待看明年,一夜春发,遍地起红花……”
歌词有些悲凉,此时听来,不助士气,却应景。楼辕想,她大概也是在想念吴大哥吧?这时候,估计吴大哥也快要到京城了。
还好吴积白没有托他照顾好寇白门什么的,因为他是真的做不到。他自保都难。
正这样想着,微微叹了口气,才发觉周围的兵士们都回去了,只剩下了风笑晨在他旁边。楼辕回过神来,摆了摆手:
“风将军也回去休息吧,这里我一个人看着就行。施个小法术驱散雨云什么的,我办得到。”
风笑晨却并不是因为不放心才留下的。
看到左右无人,风笑晨才叹了口气,蹲了下来,在楼辕旁边。楼辕不解看他一眼,风笑晨便慢慢道:
“大人,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现在应该跟你说了。”
楼辕歪歪头,不知道风笑晨这是要说些什么。就听风笑晨继续道:
“这事锦官城里现在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节度副使官邸里,正房浴池底下,有条密道,可以出城。”
楼辕一愣,就听风笑晨继续道:
“开启密道,就是池子壁上刻着的那个牡丹花的花心,是要抠着摁下去才能打开,里面也有手柄可以开关暗门。密道出口在峡谷的半山腰,出口下面是玄铁的链子伪装成藤蔓模样,可以攀着到峡谷底下,直接通到岷江岸边,不远就是渡头。”
城里有……密道?而且就在他卧房里那个浴池底下?
楼辕忽然想起来前几天霍湘震曾经抱怨说那个浴池漏水,泡澡泡的太久就会发现水变少很多。他只当是在水里折腾的时候泼在了周围地上,还没注意过是不是池底有什么缝隙之类。
可是……楼辕想,这样的密道对突围没有什么帮助,毕竟兵力相差太过悬殊……或许,他们可以利用这条密道,悄悄出城,反到李唐背后偷袭?
——算了,三千人偷袭几万人,以卵击石。还不如从这条密道偷偷逃跑省事。
楼辕想到这里,一愣,慢慢扭头看向风笑晨,脸上写的是难以置信。风笑晨为什么要告诉他这条密道的存在?刚才他以为这是共享情报,出谋划策说说怎么解决外面的李唐大军,可是事实却是……
风笑晨看着楼辕的表情,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只拍了拍楼辕的肩膀:
“大人,切莫执着……这条路我们或许用不上,但是到时候,你一定要记得。”
楼辕仿佛是被人踩到了尾巴,脸色一下红了起来,满是怒火:“风将军!你们都在拼死,你却告诉我怎么逃跑?!你是觉得我累赘了还是看不起我?!还是我看起来就好像贪生怕死的模样?!”
风笑晨忙摆摆手,按住了楼辕的肩膀,示意他小声一点:“小祖宗,你是想让外面李唐大军都听见么?”说罢,在楼辕再次爆发之前又摆了摆手手示意他冷静,跟着才继续道:
“这条密道是前任节度副使所修,大人应该知道,他这人比你怕死的多。”
楼辕想起了副使司门前那面喊冤鼓,被他前任拿去埋在院子里镇宅……深有感触。
风笑晨看他冷静了,慢慢继续说了起来:
“他虽然是贪生怕死了些,却也没错。大人,如果有一天真的撑不住了,多死一个人少死一个人是没差别的。我们既然是留在城里,就没有怕死的,大人你自然也是如此。只是大人有没有想过,若你也阵亡在此,我们的血仇又找谁去报?”
楼辕愣。他确实没有往那里想过。他想的,只是或许吾命休矣,大事未成极为遗憾,以及没能和霍湘震真的成个亲。想着,就听风笑晨低声叹了口气:
“我原想,万一城真的破了,我便偷偷逃了。只是大人……我想,你若能活着离开,必是比我离开要好的。”
楼辕觉得脑子里很乱,想问风笑晨两个人走难道不行吗?或者还可以再加上寇娘子什么的……可是这样想到的却会是更多的人都走,他们就还是放弃了锦官城。
可是留守、甚至死在城里又如何呢?
也没有如何……只是骨气吧。
楼辕叹了口气,不知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看了看天上的明月,天涯共此时,不知那个人此时如何了。
那个人?
哪个人?
邵江城?
他正站在山顶,猎猎的风吹动他的衣角。他,俯瞰着脚下那座灯火昏暗到几乎没有的城。
锦官城。
身后的士兵正在铆下岩钉,栓牢绳索,等待他一声令下就可以发兵。
但他并没有下令。
他在等。现在锦官城后门的灯火还太亮,他在等暗下去的时候。
那才是偷袭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