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志大的话,十分沉痛,看来也是憋了很久的心里话,在场的商人们,包括宋钱度和李文昭在内,都是将脸沉了下来,为商者,最害怕的就是眼前的情形了。
众商人面色沉痛,袁黄却不为所动,仍然是神态悠然。
“居士,老和尚!”唐志大急眼了,反正袁黄和他们熟,平时偶尔也会彼此开开玩笑,他一急,连“老和尚”这样的不恭之语出说出来了。
“我想居士心中别有丘壑吧,眼前的事,对我们来说是大事,对辽阳镇来说,恐怕是一件小事情。”宋钱度心中一动,微笑着拿话试探。
这一次他和李文昭奉召前来,惟功说是有大事要商量,但又没有言明,只是请他们抛下手头的事情,尽快从江南赶到辽阳来。
他们的生意,与顺字行息息相关,顺字行能发展到浙江和两湖,当然也是和他们的鼎力支持有关。
在他们的带动下,江南的大商家也有不少陆续加入同盟,获得好处之后,同盟越发稳定,现在也仿辽阳的例子,成立了南直隶商会,宋钱度任了会长,李文昭是副会长,商会成立之后,对顺字行和四海商行的发展帮助更大,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各家都落了实在的好处,大贸易开展之后,只要融入其中的人都是赚的盆满钵满,有利益驱动,支持自然就落在实处。
就是两湖,也是反对者少,主要是经营盐铁这一块生意的人敌视辽阳,就如江南一带,松江织布的人对辽阳的不满与日俱增一样。
谁都知道,辽阳的棉花出产越来越多,织的布也越来越多,现在影响的是松江低端布的销量,迟早会影响到高端。
当然,南商们并不知道,惟功要的是整个亚洲的市场!
英国佬之所以打鸦片战争,最要紧的就是他们的纺织品进不了中国市场,当时的清政府设置了贸易壁垒,对英国布匹进入进行了种种限制,英国佬在全球都是出超,大赚其利,不仅本土有大量纺织厂和棉田,在印度种植棉田更多,纺织厂也更多,对英国来说,贸易就是其立国和富国的基础,断绝贸易,就是毫无疑问的战争行为。
对现在的辽阳来说,垄断本国的纺织品市场,进而东北亚,东南亚,南亚,这些地方,是迟早要进入和抢占的,大航海时代已经来临,迟一步,将来就得费百倍的力气去追。
宋钱度和李文昭两人已经不是当年奉家族之命南北经营的青年商人,而是成功带领家族持续发展的当家人,惟功平时与他们沟通当然是书信,象这样要求两人前来辽阳商量事情的请求当然非比寻常,宋钱度希望从袁黄口中先打听出一些消息,最少,象眼前锦衣卫的事,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一进辽阳地域,他们就感觉到人心惶惶,可想而知,如果不是辽阳已经确定大胜献捷,锦衣卫一定会被撤回,现在人心会慌乱到什么地步。
众人都很难想象,如果总兵官真的被召回了,辽阳会又落到什么样的境遇里去!
“和几位实说吧,”袁黄何等人,当然知道这几个商人心中的所思所想,沉吟了一下,便态度坦诚的道:“大人相召你们是何事,我并不知道,不过,应该是和商业有关,与锦衣卫在辽阳近期的动作无关。”
“那兵主爷对锦衣卫就这样放着不管?”
袁黄笑着反问道:“怎么管?他们是朝廷派来的,是天子亲军,你想大人派兵抓他们?这样做也不是不可以,出一些苦主告官,然后由城中的观察大人下令约束锦衣卫行为,抓起那些外来的无赖,出兵震慑,这一套行起来,锦衣卫大约也就识趣走人了。”
“就这样很好啊。”几个辽商闻言大喜,赶紧道:“请上头赶紧这么做吧,我们等的急了。”
“但上头还没有这么做,说明上头另有考量。”袁黄闭目思索了一下,断然道:“你们得自己自救了。”
“什么?”唐志大十分惊愕,嘴巴大张,象一只受了惊的蛤蟆。
“现在辽阳左路军往京师献捷,但还在路上,等他们到了京师,献捷大典之后,朝廷封赏的旨意会过来,同时,锦衣卫会奉命撤回。这个过程,可能很快,十天八天,也很能很慢,要半个月甚至一个月。锦衣卫出来,不可能不捞好处就回去,张惟贤与我们总兵争斗多年,现在的大势他没有办法,但把这些锦衣卫留在这里,借着明面上的理由给我们总兵添点恶心,制造些麻烦,这总做的到吧?就算我们总兵一怒,把他这几百手下宰了,他又有何损失?对我们总兵官来说,也是两个选择,一就是刚刚我所说的那样,把这事给解决了,还辽阳清平世界,二就是再忍半个月,和朝廷现在不宜翻脸,刚刚大捷,朝廷一则欢喜,二来疑忌,再公然对付天子亲军,朝廷疑忌之心更重。现在看来,可能选的是第二种做法。不过,实在来说,这并不象是我们总兵素来的行事为人,恐怕这其中还有什么变化,不过,我一时还想不出来。”
要是张惟贤在这里,恐怕就要鼓掌叫好了。
袁黄不愧是袁黄,把他的心思和做法猜了个滴水不漏,现在局面的发展,几乎就是和袁黄猜测的一模一样。
就算是对惟功和孙承宗来说,袁黄这一番心思机变,也是足以叫人动容了。
对唐志大等人来说,袁黄的话,就是一道道晴天霹雳。
“这,这可怎么办?”
“是啊,我等难道真的要远离避祸?”
“唐兄,你在中左所的宅邸似乎还不错,不如我们几家躲一躲?”
三个辽商,惊慌失措,竟是当场商量起要远远躲开。
宋钱度心知不妥,温言提醒道:“三位老兄,你们是辽阳商会的头面人物,下头的人正水深火热,三位躲起来不妥吧?”
李文昭也道:“人可躲,产业怕是躲不掉,现在他们勒索多少银子?”
“前几天有个千户亲自到昌盛纺织厂见我,”唐志大苦着脸道:“嘴一张便是要五万银子,那盐引明显是赶制出来的,拿真盐引来好歹还算敬业,拿五万两的假盐引就叫我们拿五万真金白银,也亏他们敢想。可我还不能直接拒绝,只能虚与委蛇,那个千户一脸不高兴,直说了,叫我们赶紧准备,逾期不给,小心倒霉!”
在锦衣卫进入辽阳之初,因为辽阳的种种异常,他们敲诈钱财还有些分寸,时间久了,看到辽阳也没有怎么反制他们,这些人便是加倍放肆起来,在此前,唐志大这样的商会首领,算是辽阳上层的人物,锦衣卫也不想招惹,现在一出手,便是五万银子。
就算唐志大等人身家百万,五万也不是小数目,况且谁也不知道,五万是结束,还只是一个开始。
“难办了。”
“嗯,破局很难。”
宋钱度和李文昭面面相觑,饶是他们现在的身份地位,对这样的事,也是拿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出来。
初入辽阳,就遇到这样的事,这两个南商,也是苦笑起来。
“诸位慢饮,我先告辞。”众商人如同在雷暴雨中被狂风吹的摇摇摆摆的小草,凄苦无助,而袁黄却是不为所动,起身告辞。
众人心里不免有怨气,但却无法对袁黄发作,当然,也不敢。
当下起身送行,袁黄行到门前,才对着唐志大淡淡道:“凡事求人不如求已,于其在这里怨天犹人,不如想想,自己手中有没有力量,是委屈求全,还是破釜沉舟!”
“是,居士说的是。”
袁黄见唐志大喃喃以应,显然并没有真正听进自己的话,他微微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就这么洒然而去。
身为等同营官的司官,袁黄有自己的护卫,不过他几乎很少带护卫,一袭长袍,头顶软巾,肋间挟着一柄木骨雨伞,来的恬淡从容,去的潇洒自若,看着他的背景,唐志大抱着头道:“恨不得我没有这些家私,就和袁了凡一样,活的多潇洒从容。”
众商人皆是笑起来。
唐志大的话当然是只能当笑谈,家资百万,可得的享受是这世间所有一切,只要想到就没有做不到,财富,权力,人望,种种一切就象是磁铁一样,不知道吸引了世间多少人。当然也有袁黄这样视钱财如粪土的存在,但没有大智慧斩断世间一切,谁又能从容做到?况且就算袁黄,世俗的权力和财富其实也不算少了。
“闲聊无用,”李文昭的脾气倒是和以前差不多,直接犀利,他看着众人,沉声道:“刚刚了凡居士说我们自己有力量,求人不如求已,我和宋兄都是江南的外来者,我想请教诸位,居士所说的自己有力量,求人不如求已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居士的意思,是叫我们自己对付锦衣卫?”唐志大语调缓慢,说出来的答案却是叫眼前的所有人差点惊了个跟斗。
“可我们是商人啊!”
“是啊,四民之中,最卑贱的商人!”李昭祥两眼睁的老大,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在场的人,都是和他一样,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是啊,他们是一群商人,一群在大明亿万生民中除了贱民之外,最低一等的商人。
士农工商,商可是在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