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枝锦竟然信佛,而且还是很虔诚的那种,除了北京这片寺庙都烧香拜佛过,还去了为数众多的名山古寺,所以跟老佛爷聊天很自然而然,还说等天气再暖和一些,就带着老人去听九华山的九子泉声,去显通寺敲钟祈福,还要去看峨嵋的大坪霁雪,老佛爷很开心,笑声不断,还破例带着李枝锦去了佛堂,在那儿给李家姑娘讲述赵家的往事,李枝锦听得虔诚认真,很讨老人的欢喜,赵甲第在宅子呆了几天,张许褚和赵砚歌都被赶去课,黄芳菲知道山顶大宅没她说话的份,找了个机会跟李枝锦热络客套一番后,就去北京那边办事,钓鱼台国宾馆预约了几位贵人,都是在给赵三金几年后出来的前景预热,她虽说认可了赵甲第更适合做将来替赵家顶起脊梁骨的一家之主,但如今算是能帮亲生儿子多挣几分人情是几分,既然成熟起来的赵甲第是真心把鸽子当亲弟弟看待,黄芳菲相信以后自己儿子不会太落魄,对李枝锦身世并不知情的她到了北京一打听,这才被震慑到,小八两这孩子也太深藏不露了,李家第二代,多数健在,仍在一二线岗位发挥余热,第三代,有女婿徐震做旗帜招兵买马充实履历,有被寄予厚望的李英平,第四代,李枝锦的两个亲哥哥李敏李讷性格截然相反,但都在仕途稳步升,越是巨变动荡中攫取高位的大家族,就越怕君子之泽三五世便斩,李家随便拎出一个后辈就能让一般红色家族视作优秀的全面接班人了,这才是真正的底蕴厚度。
黄芳菲冷不丁想起同为美洲俱乐部会员的魏梅,以前点头之交都算不,暗想以后可以找机会联系一下,反正俱乐部里时不时会举办一场鸡尾酒宴会,对于魏梅的认知,黄芳菲了解得很泛泛,只听说是个喜爱扯家族虎皮做大旗的市侩女人,世家女的优点,例如视野开阔,背景复杂,她都有,世家女的缺点,比如骄横跋扈,爱拆台,眼高于顶,她也有,至于面具后的真正品性,得短兵相接真正接触了以后才能判断,骨子里,小康家庭出身的黄芳菲对这类红色子弟有天生的嫉妒和敌意,但这不妨碍她众多好闺蜜清一色都是此类角色,老佛爷对此颇不以为然,总拿这个说黄芳菲眼界狭窄,成不了大事,嘲讽她那些花钱花精力勾搭的开屏孔雀真能患难真情?她们背对你的屁股可是丑的很呐,当面互相吹捧,背后指不定就腹诽你是只麻雀,是嫁入豪门的幸运花瓶。对此,黄芳菲无力辩解,以前还会跟赵三金叫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就彻底闭嘴。黄芳菲回到北京,察觉到一个让她郁闷的现象,金海风波中对她唯恐避之不及的闺蜜朋,耳朵灵光嗅觉敏锐,一听说赵家有望“攀附”大红大紫的李家,立即雨后春笋般拥簇在她身边。这人呐,哭笑不得的黄芳菲惊奇发现自己生平第一次觉得跟这些人相处,共富贵时姐妹相称,礼尚往来,可太经不起风雨了,反倒是那个十多年没把自己当作儿媳妇的婆婆,言辞虽然尖刻狠毒,驾驭手腕也恐怖,可还真没有对不起过自己一点半点,当年赵三金说要娶,她不乐意,但还是答应下来,婚事操办没有任何含糊,风风光光,给足了面子,这十几年,婆媳关系僵硬,可老太太除了说几句难听的话,何曾真正给自己穿过小鞋?自己要进金海,要权要钱,老人是默认的。否则以老太太的城府,提什么要求,孝顺至极的赵鑫会不答应?黄芳菲想了很多很多,竟有些想念老太太的唠叨了。
李枝锦总呆在赵家大宅也不是个事,于情于礼都不合,赵甲第都还没能够走入李家的大门,她倒好,先做起了赵家的媳妇,临行前一天,李枝锦陪老佛爷念完经,出了佛堂在鱼池凉亭找到赵甲第,笑问道:“决定了只去北京市月坛南街3号?其实我认为金融街19号的富凯大厦更适合你啊,也不需要熬很多年,呆三四年,以每年给出一篇你平准水准的文章,跳板就很结实了。”
金融街19号富凯大厦是中国证监会的办公地址,在李枝锦看来,那里相比发改委跟商圈牵扯得更紧密更实在,没有后者那般高高在,比较务实,因为出台任何文件都具备很强的爆炸性,滞后性很小,出效果快,赵甲第去那里,老金海的资源都用得,而且李家在那边也有自己的独门独路,扶持起来也没有发改委那样被太多人眼红盯着,除此之外,还有个依据便是赵甲第在闲聊的时候说到过在研究一个不审I的政治模型,很适合去金融街19号吓唬精英,说不定就要一鸣惊人,因为i申报牵扯到太多利益链条,链条的寄生虫已经引起几位主管经济的大佬心生不满,但无从下手,智囊都说两年内不适合根治,在李枝锦看来两年的确不适合,但如果给赵甲第四年时间,刚好,会是极为漂亮的第一仗。
赵甲第心知肚明,自嘲道:“我那个狗屁模型先不说很不完善,就说一发出来得有多少人恨我入骨啊。你真当我是挂满免死金牌的不死金身?一个新人想用这种方式出头,冒险太大了。”
李枝锦哦了一声。
赵甲第调侃道:“除非我去19号第一天班的时候身就扛一把大旗,龙飞凤舞几个大字,‘我是李家女婿’。然后你在面签名批准,写有‘情况属实’。”
李枝锦媚眼了一下赵甲第。
赵甲第哈哈笑道:“别来美人计,对我没用。”
李枝锦小声哼哼道:“当然没用,你有半斤姐,有童养媳姐姐,都那么国色天香沉鱼落雁的,我哪能比。”
赵甲第嘿嘿道:“这话听着不对劲,李枝锦,我奶奶可是钦点过你比她们更有度量胸襟的,咋到我这里就变味了?”
李枝锦坦然笑道:“度量小的话,我就不把这种话放在台面跟你说了呀。”
赵甲第敲了敲烟灰,深以为然道:“听去很有道理。”
李枝锦靠着栏杆,望向星空,整个人很放松,轻柔呢喃道:“你们家真好,跟我们家一样大,但更有人情味儿,奶奶有大智慧,你父亲赵鑫有担当,你的半斤姐玩世不恭,但很在乎你,对你比亲弟弟还亲,齐冬草就更厉害了,现在都说她是武则天,中国近代商场,还没有谁有这样高的评价,如果她能撑得过两三年,就成大气候了。小八百有灵气,是好苗子,鸽子很老油条却不失可爱,你黄姨好像对你改观很多,解开了些心结,看得出来,以前你们互相敌视,但哪家哪户没点难念的经,能翻过去那一页就很好了。我喜欢这里,一点都不生分,对?”
赵甲第刚要随手弹掉烟头,被李枝锦抓了个正着,只好老老实实熄灭了先放在一旁。
李枝锦望着赵甲第出神笑道:“奶奶说你小时候身体也不好,你看,我们是多有缘分。”
赵甲第玩笑道:“你这叫情人眼里出范蠡。”
李枝锦没有反驳,只是缓缓道:“以后不管你是走大众精英分子的坦途,还是修生僻孤险的野狐禅,我都站在你后头,支持你。”
赵甲第嗯了一声。
李枝锦起身道:“我明天就回北京了,你不用操心,直接去海就是。我们的事情,说到底还是我们两个说了算。”
赵甲第笑了笑,目送李枝锦离开。
在凉亭独自坐到凌晨1点,毫无困意的赵甲第刚要去强制自己回房休息,猛然看到奶奶的身影,缓缓走来,赵甲第愣了一下,跑过去搀扶。
赵家老佛爷的神情很祥和,拉着赵甲第的手坐下后,只是凝视着心爱孙子的脸庞,褪去了青涩,棱角分明,跟赵山虎一样,不是那种表面的相貌堂堂,但很耐看,老太太沉默许久,终于开口微笑道:“八两啊,跟你说个事儿,你爷爷刚才托梦给我了,说想我了。”
赵甲第立即红了眼睛,所有话都哽咽在喉咙。
老太太呵呵笑道:“奶奶这辈子值了,嫁了个好老公,这个男人啊,是有点小毛病,比如太好人,不乐意计较,吃亏受苦总不出声,我呢,就累点,但做夫妻,不就图一个患难与共吗?这些苦,不算苦。然后生了个好儿子,他挣多少钱,这不重要,能吃饱穿暖,对我来说就不差了,三金孝顺最重要,这世有了点钱别说朋,连亲生爹娘都不认的家伙太多了,三金就很好,挣钱越多越孝顺,唯一不好的就是对我的几个儿媳妇不够厚道,但儿孙自有儿孙的命,牵强不来。最后,就是有了你这么个好孙子,八两啊,奶奶跟你二奶奶斗了一辈子,只输过两次,一次是让她进了家门,另外一次就是山虎走了后,她就跟着去了,可奶奶不能走,那时候你还小,三金又执拗,奶奶生怕你爷俩一辈子都僵着,想着就心疼,而且山虎也说翻烂了辞典,好不容易憋出几个好名字,要让我亲口喊给八两的子女听呐,我哪里忍心不答应,以前,总怕你小时候身体不好,受了拖累,怕你长不大,更怕被人欺负,现在奶奶很放心,我们这个家,只要你和三金在,乱不了倒不掉。”
赵甲第死死咬着嘴唇。
老太太慈祥摸了摸孙子的脑袋,柔声道:“让半斤还是冬草其中任何一个来做我的孙媳妇,都不合适,手心手背都是肉,说不好就是五六十年心结的,而且选了一个就得放手一个,奶奶不舍得,想来想去,就想了个折中的笨法子,做不到皆大欢喜,最起码能保证不是她们皆悲,女人最怕心死,只要心不死,受点委屈憋在心里不怕,就像我和你小奶奶,有怨气?当然。可这些怨气,斗着斗着,也就淡了,不也挺好。奶奶读不多,所有的大道理,都是亲身吃过苦以后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可能不中听,可实在,赵家下下里里外外那么多靠赵鑫才捧金饭碗的亲戚,明眼人少,睁眼瞎多,总觉得我这个老太太说话尖酸为人刻薄,其实这么多年过来,奶奶真没有对不住过谁,都是他们自找的,我们赵家,不要你忠心耿耿,只要你付出十分汗水,赵家就给你十分报答,我高兴了,说不定就给你十二分,如果这还不知足,那就是心太肥,被踢出去,怨不得别人。”
“小八两,你要做官,山虎肯定高兴。”
“以后对你黄姨可以稍微好点,就当是看在砚歌的面子,要不然小鸽子长大以后,很难做人。”
“先让冬草自己去闯,等真到了危急关头,你还是要帮的,到时候如果赵鑫觉得还完了齐武夫的帐,不肯帮,你就说这是我的意思。冬草,毕竟还是我们自家人。我让李枝锦进了赵家,等于又欠了她一次。”
那一晚,赵家老佛爷说了很多心里话。
第二天清晨,李枝锦想要跟奶奶以及赵甲第告别,却在老太太房间看到了两人,赵甲第痴痴望着躺在床的安详奶奶,握着她的手,抬头朝李枝锦轻声道:“我奶奶走了。”
那一刻,李枝锦没来由地蹲在地嚎啕大哭。
当天。
赵太祖不合规矩地悍然出狱,在高层引发轩然大波,一石激起千层浪。
以王竹韵和女儿王后为首的十数位王家成员一齐前往t市赵家大宅。
新金海帝国即锦朝掌舵人齐冬草推掉一切事务,从天津紧急赶赴曹妃甸。
赵甲第亲生母亲商虹乘机赶来。
豹子和商雀分别从广西和海飞回t。
赵大彪等一干有资格进入山顶大宅的赵家人都第一时间滚回了t,其中黄睿羊被拦在山下大门,不得进入。
三日守灵。
赵鑫和赵甲披麻戴孝,第一言不发。
下葬日,大雨磅礴。
两百多把黑伞,黑压压一片。
泥泞中,赵甲第第一个下跪磕头。
赵太祖是第二个。
马跟着下跪的赵砚歌和张许褚两个孩子哭得最为撕心裂肺。
作为目前赵家唯一的外人,李枝锦在后排跪下。
大雨凄冷,肆意敲打雨伞。
最终队伍缓缓墓地。
赵甲第依然跪在那里,不肯抬头。
赵太祖示意所有人先离开,最后除了赵甲第,只剩下手持雨伞的他和李枝锦。
赵太祖望着儿子的身影,平淡道:“去和你家里人说,我的儿子,不去李家遭白眼。20年前,北京都没能让我滚出去,这一次,更别想,我儿子也是一样。”
跟赵家人一样头戴白的李枝锦全身淋湿,膝盖全是泥土,平静道:“我已经进了赵家的门。”
赵太祖眯眼转头,第一次正视这个女子,阴沉道:“你凭什么?”
李枝锦正视赵太祖,缓缓道:“凭我以后是赵家的女人,而不是李家的女人。”
赵太祖嘴角扯了扯,没有说话。
这一天,雨中的李枝锦。
大青衣,端庄刚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