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活着,《清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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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甲第回到小区换了座驾,中环路,五洲大道,绕城高速转沪陕高速,经过长兴岛,一路飞驰,终于到达崇明岛南四滧镇,gps导航,问路,加上电话查询,在江边位置终于辛苦寻觅到一个娇小身影,孤苦伶仃,赵甲第停下车,走到她身边,陪着她一起看江。在这条母亲河的身躯上,有白帝城观夔门天下雄,有善恶终有报的酆都鬼城,有撼地洪涛足下看的燕子矶,从唐古拉山发源,在这里入海,滚滚江水,见证了太多兵戈硝烟、繁华似锦、荣辱兴衰、云烟起落,赵甲第身前的女孩坐在水泥台阶上,离浑浊江水只有四五十个台阶的距离,托着腮帮,怔怔出神,左边耳朵上挂了一枚古朴贵气的银质耳环,即将入冬,江边风大,她却穿得很单薄,牛仔裤,一件羊毛线衫,围了条手织围巾。赵甲第的打火机太廉价,没什么防风效果,怎么都点不着香烟,只能作罢,坐在她身后,轻声问道散心?她没有说话,脚上穿了一双帆布鞋,一黑一白,很古怪,其实是两双鞋,但因为她都喜欢,不知道买哪一双,都买了,又不知道该穿哪一双,就干脆一只脚一只,都穿上了,这才心满意足。幸好,她没有在这个季节还踩着小凉拖。赵甲第安静坐在那里,本想脱下外套给她披上,不过十有**会被拒绝,就不去惹人厌了。舌如灿莲,三言两语就让女人阴转多晴,一直是他梦寐以求的境界,但这辈子希望渺茫,可望不可即。

  “你会唱吗?”她终于打破沉默。

  “听过,学过,但唱不来。”

  “我听到传来谁的声音,像那梦中呜咽的小河……聪明的孩子,提着易碎的灯笼……”她哼着一支小曲儿,依然没有转头,“知道是什么歌吗?”

  “知道,。”赵甲第笑了笑。他怎么会不知道这首歌呢,当年她经常哼的,还能吹哨子,得知赵甲第会吹树叶后,就总是纠缠不休了。

  “你唱歌真难听。”她不客气道,但留了余地,“但音乐节上二胡拉得不错,事后我给我外公听了录制,他说是下了苦功夫的,赞赏有加。”

  赵甲第一笑置之。他的流行音乐,一直被狐朋狗友们最乐于打击挖苦,赵甲第也不觉委屈,实在是荒腔走板,反而是京剧,兴许是歪打正着,才稍微好点。这得怨赵山虎,从小就教高难度的京剧和河南坠子戏,越级太大,正常点的音乐对赵甲第来说反而成了越不过去的门槛。高中学校有个大礼堂,高三毕业,赵甲第这帮人除了撕书砸酒瓶和只穿裤衩在全校狂奔这些活动项目,最后深更半夜地被杨萍萍一个电话召唤去礼堂,当他们骂娘地走进礼堂,黄华和伍登科也就是手枪扬言要让赵甲第英勇献身一下,把万恶的萍萍姐了,反正也是八两同学吃亏萍萍姐占便宜,事后多半是萍萍姐叼着牙签,对着衣衫凌乱趴在地上饮泣的某人放肆娇笑道小八两,放心,姐以后会对你负责的。他们一帮牲口是玩笑心态走进漆黑礼堂,猛然间灯光全亮,杨萍萍站在台下,一手拿着喇叭,一手提着挺大的一只录音机,大声媚笑道听好了,今晚,有人要给八两同志的高中生涯结束做闭幕演出。

  曲起。

  一位盛装花旦女子姗姗而出,那是多娇美的女孩啊,在最青春烂漫的岁月,穿上了最华美的戏服,烟花粉黛,与平时言笑无忌穿着随意的她判若两人。

  她唱着“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技惊四座。

  偷偷苦练一年多京腔。

  她一曲,荡气回肠。

  台上,她茕茕孑立。

  虞姬死了,可那是为了她的楚霸王啊。

  那你呢?

  赵甲第望着滔滔江水,再望向眼前女孩的背影。小青虫,李青斛。

  “喂,你说人活着有意思吗?”她问道。

  “有意思。”赵甲第轻声道。

  “你当然有意思,给蔡言芝那种高高在上的女人做小白脸,说出去也不丢人,还有成就感。还有杭州那对姐妹花,珠联璧合的,勾搭上了,多少人会羡慕你。家里有钱,开一个牌照就能买两辆奥迪A6的车,兜个风,就有大把的美女投怀送抱,没事拉拉二胡,多沧桑多成熟,连小萝莉和性感少妇都吃不消。脑袋瓜也不错,人长得嘛,凑合,难怪能让佟夏死心塌地,其实沈秋洛小小她们对你都挺有好感的,其中一个丫头都把你那张左拥右抱偎红倚翠的照片当桌面背景了,你甜言蜜语几句,说不定就能勾搭上床,好圆满的人生,你如果觉得活着没意思,那得多少人去跳黄浦江长江啊,我这个问题,太白痴,是吧?”李青斛自嘲道。

  “觉得活着没意思的,我见过。”赵甲第柔声道,陷入回忆,“05年我去山西,我父亲在那边是土皇帝,90年代早期就在那边弄了很多个黑口子,就是手续不全的煤矿,零零年以后就开始漂白整合,现在都没有退出山西,他赚了多少钱,送了多少钱,恐怕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我当时高二,说是去实习,其实是觉得活腻歪了,你煤矿不是天天倒塌吗,我就去见识见识好了,真死在下面,我不怨恨老天爷。我去的地方叫李家坡,这里产出的焦煤焦炭块度大,裂纹小,抗碎强度好,抗磨性高,属于特优焦炭,是最好的炼焦用煤,我家在那边大的日进斗金的白口子有好几个,黑口子反而少,我就偷溜过去,做的活儿是拉绳的,坑下运煤通道高低不平,总归有个上下坡,你得用卷扬机利用挂在煤车车轴上的钢丝绳,帮拉工‘上行’,偶尔客串一下补胎。安全系数比挖工和拉工都要高很多,后来认识了一个‘老头’,姓孙,喊他老头,不是因为他上了岁数,而是他资历老,经验丰富,是煤矿坑下的领导,这种‘老头’,必须有威望,熟悉坑下所有运转环节的衔接,善于指挥协调各个单元。孙老头不喊挖煤,告诉我得说‘请炭’,他是老山西人,跟煤炭打了一辈子交道,有三儿一女,90年代初期带着一家人挖窑子,因为只有挖出炭,他才能给儿子女儿挣出娶媳妇和嫁妆钱,他挖到第一个口子,卖给我父亲卖了四十万,挖第二个的时候,死了小儿子,是配的阴婚,对面死的闺女因为有高中文凭,要价是一般阴婚的好几倍,孙老头一咬牙答应了,说不能委屈了儿子。之后,孙老头就一直在我父亲矿下工作,一做就是小二十年,常年的劳作,无数次的大小事故,孙老头臂力和听力都极好,做事情驾轻就熟,每次下井前都习惯抽一袋旱烟,然后别着那把时刻不离身的小板斧下井,黑口子比不上白口子,打个比方,后者在坑下支架都是用钢柱,用机械液压顶举支撑顶部的,前者哪里会这么奢侈,能不支架就绝不会支架,实在不行的地方才用人力弄几截坑木,孙老头很厉害,耳朵听声音就知道哪里有毛病,哪里需要弄个木支架,所以所有人都喜欢见到孙老头,除了老人能‘保命’,再就是他张嘴就有一串乡土俚语和顺口溜荤笑话,我也很乐意跟老人唠嗑,他甚至能够准确辨别坑外草丛里那些一字排开一两尺高的粪堆是谁的,孙老头每次收下我送的烟,就会拉着我在炼焦炉旁边蹲着看烟雾,说很多事情,他说前个五六年,隔壁哪个矿上的工人为了图那每死一人煤老板必须掏二十万的硬性指标,会联着伙儿把外地的流浪汉骗来打死,然后制造一个事故现场,再从亲戚里弄个女人来假装是死者的媳妇,一哭二闹三上吊,拿到钱,就按事先说好的分摊。老人笑着说起有个钻钱眼里的温州煤老板太抠了,克扣厉害,矿工实在受不了,就联合起来,在某天夜里派个会演戏的人跟他说大事不好啦,矿塌了,死了一百多个。那老板直接吓得尿裤子,当晚就逃了,听说差点没疯掉。孙老头还说有多少老兄弟怎么死的,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死于哪一座煤矿的,说到最后,老人总会感慨,每一座口子下头都有人命呐。但孙老头说这话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伤感,他却从没有什么大悲大痛的神情,孙老头是瘸了一条腿,是塌方的时候用小板斧砍掉的,大儿子就在他身后头,没能爬上来,跟着小儿子一起去了,所幸给孙老头生了一对孙子孙女,香火没断。孙老头留了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是我帮他上油描彩的,他没事就整天围了它转,一天又一天的,然后在门口石头上抽着一袋旱烟,嘀嘀咕咕的,我有一次就问,老头,想啥呢。他说,咋还不死捏,地下的兄弟们都等着一起喝酒呢。”

  “后来呢?”李青斛终于转头,轻声询问。

  “后来死了,局部塌方,就死了他一个人,其余年轻后生都被他有意无意赶出那个区域。孙老头被挖出来后,直接抬进棺材。去年的事情,我当时在四川一个地方,是听别人讲的,说孙老头死得不痛苦。”赵甲第缓缓道,又摸出了烟,依然因为风太大点不着。

  “如果你再迟来十分钟,我就跳下去了。”小青虫指了指长江。

  “那你比不上孙老头,淹死会很痛苦,就算捞上来,死相也不好看。”赵甲第平静道。

  “如果我现在跳,你会救我吗?”她问道,死死盯着赵甲第。

  “我怕死,怕疼怕痛。怕很多人伤心。”赵甲第没有回答问题。但答案是他会跟着跳,虽然他只会狗刨,但他不敢说出答案,怕她真的跳,“我不管别人是什么看法,只是觉得一辈子是很长的时间,爱一个人是很长的事情。我不是因为我家有钱,才走到今天这一步,但也不是因为经历了一些,就想去对谁的人生指手画脚。李青斛,你如果是喜欢上了谁,被伤害,就觉得人生没啥意思,那好吧,我也是这么过来的,我就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跟你说,没什么的,真正的好人,总会在某个地方等你,你必须再坚持一会儿,否则不说对不起父母对不起亲人什么的,起码太对不起自己了。我见过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他们觉得活着理所当然就是享福,也见过孙老头这样的人,觉得投胎来活一遭,活着就是受苦受难,我跟你一样,长这么大,终于可以自食其力了,肯定对不起过谁,有遗憾,有愧疚,有悔恨,这些词汇,其实一旦说出口,就很矫情。谁都有自己的酸甜苦辣,再没心没肺的犊子,可能也会因为父母的一场小病而怕得手脚冰凉。稚嫩的孩子,可能会觉得期中考试考砸了,而认为天马上就要塌下来。而成熟的成年人,为爱情,为事业,会婚姻,哪一个没有说不出口的情感?”

  “我不想听,也听不进去!”李青斛红了眼睛,眼眶湿润,把头埋进膝盖,哽咽道:“最心疼我的舅舅死了,被火烧死,那么大一个厂子,就死了我舅舅一个人。我外公是公安部的,却到今天还没有查出来是谁纵的火。我爸我妈从把我生下来前就开始吵架,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了二十年,还没有吵够,我最烦他们每次当着我的面假装恩爱,我爸在外头连私生子都有了,还口口声声说最爱我,我妈查了一下我爸的账目,发现有好几万千万都到了那边,终于忍不住了,今天跟我摊牌,倒了一肚子口水,还说她要出去包小白脸。她逼问我要是离婚,是跟着她,还是跟着我爸,我不肯说,她就骂我没良心。”

  “小青虫,你得知道,大人也有孩子气的时候。而且他们孩子气的时候,会特别不讲理。”赵甲第轻声道,“我妈移民去加拿大,这么多年,因为怨恨那个男人,顺带着对我都不理不睬。小时候我感冒发高烧,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不是我妈,而是我姐,你说她这个当妈的,有多失败?但我妈不爱我吗?显然不是的。爱得很少吗,也不是的。他们做父母的,心疼了我们十几二十年,就不许我们理解他们一次两次吗?”

  李青斛默不作声。

  “我自编自曲自词了一首,是给一个女孩子写的,可惜她听不到了,你想不想听?你如果不听,是不会唱给谁听的,跟我唱的难听没有关系。”赵甲第突然说道。

  “不想听。”她嘟着嘴巴道,“不过想愿意勉强替她听一下。”

  赵甲第猛地坐直了身板。

  李青斛转过身体,抬头望着他。

  京腔。

  不顾苍生,不问鬼神,不沾因果。

  闭目,遮耳,枯心。

  黄卷青灯,大雪磅礴,八百年,只求长生。

  乘青鸾。

  :人生不过长百年,问君能否陪我大醉三万六千场?换来世,你我绕床弄青梅,捧心肝。

  机关算尽,尔虞我诈,权柄滔天。

  荣华富贵,铁血戎马,登峰造极,建铜雀台。

  不过史书几十字几百字。

  我心甘。

  :哇哈哈,吾曹孟德乃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此生足矣。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唉,大小乔,我本愿,拿江山来换。

  本命太岁,魑魅魍魉。

  琵琶琴瑟,四方小鬼,敬我八大王!

  江湖乱。

  :此生只愿来世得菩提时,心如琉璃。无须八风不动,不必心如磐石,存一两分佛心,成就万万年后白象菩萨,求你一身暖。

  流芳千古,遗臭万年。

  江山锦绣,不敌朱砂。

  七步成诗,才占八斗。

  拍遍栏杆。

  蝇营牛斗蚁鸣,谈空不若说鬼。

  莫遗憾。

  :小生曹子建,斗胆敢问姑娘芳名,一首,可否博你一抹红妆?

  倒着冠,捧。

  挟书仗剑走大荒,桃花源里踏歌行。

  北海老叟持竹竿,苦候半生钓大鲸。

  到头来,

  黄泉路上,奈落桥上,将娘子名儿唤。

  来世,为你剥黄柑。

  :谁与谁,能生生世世,两相欢?

  一曲毕。

  赵甲第轻声道:“不好听,对不对?”

  李青斛又红了眼睛。

  “还是不想活着?”赵甲第问道。

  她摇了摇头,小声道:“只有一点点了。”

  赵甲第一把拉起李青斛的手,走上台阶,把她塞进副驾驶席,然后他坐上车,启动跑车,车辆猛地后移,轮胎与地面剧烈摩擦。

  车头直指长江。

  李青斛脸色浮起一抹病态的潮红,咬着嘴唇。

  赵甲第平淡道:“想死还不简单。活着才他妈操蛋。”

  李青斛身躯颤抖,带着哭腔赌气道:“你敢这就这么冲下去?”

  往往开车都会老老实实系上安全带的赵甲第这次没有,车子蓄势待发,赵甲第笑了笑,没有说话,性能极佳的车子直接冲了出去。

  冲出江畔。

  瞬间腾空。

  江水奔腾。

  那一刻,李青斛脑海中一幅幅画面走马观花。

  赵甲第抱起她,跳出车子。

  两人重重摔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离江水只有一尺之遥,赵甲第的脚已经在江水中,他后背坠地,一声不吭,李青斛坐在他身上。

  李青斛转头看着江水,哪里还有车子的踪影,再转头看着神情坚毅的男人,他竟然也流着泪水,却带着微笑。

  一直偏执到不可理喻不近人情的李青斛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赵甲第抱着她,温柔道:“不哭。”

  她死死抱着赵甲第的脖子,哭得痛彻心扉,抽泣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傻乎乎陪着我?”

  赵甲第搂紧这个执拗的女孩,嗓音略带沙哑却异常温暖道:“因为我知道,你们任性,可能还有点小小的不懂事,但其实都是很善良,很好很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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