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三河国甲山寺附近的一处院子中,一片夏蝉之声。院外的树叶轻轻晃动,却没有风吹进来,庭院里异常闷热。
“有人吗?”门口传来敲门声。
“来了,谁呀?”弥四郎探出上半身。
“要竹筒吗?便宜卖了。”
看到门口卖竹简人的身影,弥四郎收拾一下,迎了出去,“卖竹筒的。我看看。”
弥四郎只有一个下人,那个老婆子今日正好出去了。
“天地。”弥四郎说。
“玄黄。”卖竹筒人低声回答,然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递过竹筒。竹筒里面装着两封密函。
“便宜点卖?”
“八十文。”
“七十五文?”
弥四郎站起来,将一个叠好的纸包递给卖竹筒人。
“您真会讲价钱。那么……”那人将纸包放入自己的口袋。
完成交易以后,卖竹简的人悄悄出了弥四郎家,吆喝着去了。
弥四郎有些不解地回到卧房。送过来两封密函,一封给他,另一封是给筑山夫人的。弥四郎警惕地站起来,干咳着望了望走廊,然后飞快打开信封看了起来。
在飞快地读完给他的信后,他马上卷起来放入口袋;随后又打开了写给筑山夫人的书信。不知为何,他感到毛发倒竖,心中冰冷,全身发抖。再也没有比战争更大的罪恶了。他终于成功地让筑山夫人的嫉妒之火熊熊燃烧起来,开始报复德川家康了。
“无论如何,必须赢得这场战争。”弥四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打开了密函。
而在看完两封密函以后。弥四郎偷偷望了望四周。慌慌张张卷起信,打着了火石。他想先烧掉罗氏家情报阁写给他的那封信。眼看密信变成白色的纸灰飘落,弥四郎一身冷汗。
筑山夫人和今川家之间的密约已定。对于筑山夫人希望保有德川旧领的要求,主公政良不但爽快地应了,而且允诺将今川家的一部分领地交给筑山夫人的儿子信康。
一想到德川家康居然对此毫不知情,为了从抵抗武田家的入侵而早早离开了冈崎。想到这些,弥四郎觉得德川家康简直就是悲剧。
他特意走到庭院中,将纸灰揉碎。然后急急准备停当,去筑山夫人处。弥四郎流汗不止,并非仅仅因为天气炎热,也是因为紧张。
而这时,下人回来了。弥四郎当即吩咐道:“忘记了一件大事,我现在要去筑山夫人那里。”吩咐完,他心事重重地出了家门。
就在弥四郎前往冈崎城筑山夫人那里之时,在三河的凤来寺庙的庙堂大殿之中,武田信玄目光低垂,两膝盘坐在叠席上。肩上披着一件长长的大衣。虽然此前被铁炮集中,但今天他依然坚持着坐了起来。
而且。今天,武田信玄的神情十分平和,双手合十,手腕上缠绕着一串又一串的念珠。而在武田信玄身前,一门众武田胜赖,武田信廉,葛山信贞、仁科盛信,一条信龙、武田信实,穴山梅雪皆至。
另外如重臣如山县昌景,马场信房,内藤昌丰,小山田信茂,原昌胤,土屋昌次、真田信纲,武田信丰、小幡信贞等二十余员武田家重臣,跪伏于武田信玄身前。
现在山县,马场等大将脸上皆显露阴沉之色。终究武田信玄慢慢睁开了眼睛,对众家臣说道:“恐怕我是再也见不到,将我旗帜竖立在京都的一日了。”
听武田信玄此言,众家臣脸上都浮出哀寂之色,有几名家臣偷偷擦了擦眼。
武田胜赖啜泣地说道:“父亲大人,还请保重,返回甲府后,必能够将养好身体,来日卷土重来。”
武田信玄平静地说道:“不要说宽慰之言了我武田信玄一生之野望是上洛,但是我死之后,你们不必拘泥于我的志向,你们要忘记这事,至少保密三年,千万别声张,以守备领土为先,不要轻举妄动若是谁违背了我的命令,擅自出兵,武田家必会灭亡。”
说到这里,武田信玄双目扫视向众家臣的脸,加重声音说道:“你们要记得这一点,就当作是我的遗命来遵守。”
听到这里,众家臣们皆是喔地一声拜下,表示服从武田信玄的遗命。
反观武田胜赖嘴唇动了下,手指紧紧住膝盖,似欲言又止。武田信玄将武田胜赖的表情看在眼底,接着又手指着一个盒子,说道:“这里有八百张白纸,我已在上面画好花押,今后诸国有状送到,便用这些带有花押的纸回信。”
“这些足够你们三年之用了,在三年之后的今日,你们再把我的尸身穿上铠甲……”
“父亲大人,有些话我知道无礼之极,但是我若今日不说,以后将后悔莫急,”武田胜赖突然仰起头,诚恳地说道,“请你将上洛大业,交由我来完成。”
“殿下,这是主公的……的意思,你不可违背。”武田胜赖话刚说完,内藤昌丰地出声提示说道。
武田胜赖将双手放在膝盖,大声说道:“我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的个性,若要我屈居于信长,家康之下,眼看他们布武天下而无所作为,那么我不如死了还好,是绝不可能做到的。”
“与其在日后,违背父亲意愿,倒不如现在将想法说出来,若是父亲大人不允……”
武田胜赖没有说,而是看了自己的兄弟葛山信贞、仁科盛信一眼。葛山信贞、仁科盛信与武田胜赖一样,皆有武田家家督的承继权。而且对其威胁最大,还不是眼前这两位兄弟,而是被软禁在集中的兄长武田义信。在父亲武田信玄还没有确定下继承人之际,他必须好好表现一番的。而明确提出要继承父亲上洛大志的举动。正是最佳的表现办法。
武田信玄听武田胜赖如此。脸色一厉,不顾神站起身来,走到一旁支撑自己铠甲的支架上。之后武田信玄将诹访法性兜拿在手中,朝武田胜赖脸上的砸去。
武田胜赖挨了武田信玄这不轻不重的一击,反而身子下拜,重重将头砸在地板上,大声说道:“父亲大人,请恕我不孝。”
在场众家臣皆是惊呆了。他们从没有看过武田胜赖竟然如此强项,敢在武田信玄面前顶撞,还是对方的遗命。
武田信玄手指着地上的诹访法性盔,对武田胜赖说道:“给我戴上去。”
武田信玄虽已是受伤,而且还引发了旧病复发,强自支撑,但是雄狮老矣,余威犹存,这甲斐之虎并非别人白白叫的。
“戴上去!”武田信玄又重复了一遍。
武田胜赖犹豫地看了武田信玄一眼,仍是将狮头鬼面。兜后披着白熊毛的诹访法性盔戴到头上。
众将看着武田信玄,武田胜赖父子二人。心底皆想,不要在最后关头,二人出什么乱子才好。
之后武田信玄对身边小姓吩咐了一声,小姓依言从侧室手捧一物走进屋内。此物层层叠叠的堆放整齐被小姓捧在手中,正是武田信玄本人的风林火山旗。
武田信玄慢慢地说道:“不会顶撞父亲的儿子,都没有出息我武田家没有犬子。”
说到这里,武田信玄将手指向武田胜赖,说道:“这面旗帜和盔甲,我用了二十多年了,以后这风林火山的旗帜,以及诹访法性盔就托付给你了。”
“父亲大人!”武田胜赖闻言后身子一震,看着武田信玄,他此前的表现似乎真的取得了效果了。不但武田胜赖感到震惊,就连不少的家臣看到如此情景后,都不由得震惊起来,心中不由得想道:“主公似乎是打算将家督之位传给四郎胜赖阿。若是真的是如此,那么此前一直作为第一继承人的嫡子义信又将如何处置呢?”
虽然此前少主武田义信在骏河国内惨败,甚至还令到家中重臣饭富虎昌战死,但由于长期以来,武田义信的表现还是不错的,如今看到主公大有废除嫡子武田义信,然后让四郎武田胜赖继承家督之位的意思,他们不由得感到有点难以置信了。
对于众家臣反应,武田信玄也没有多理会,而是慢慢地说道:“可笑啊,我武田信玄自以为算无遗策,能安排身后之事,但是我却错了。”
“也罢,胜赖,我不知你将来如何,能否能够与信长,谦信,家康,葬零等人匹敌,这四人皆是天下之雄,不亚于我之下,所以我不想你冒险但是天下在变革,我能谋得了一时,不能谋得了万世,因而我不可将我的眼光局限于你之身上。”
“多谢父亲大人”武田胜赖登时泣留满面。
武田信玄接着指着风林火山的旗,说道:“若是将来你恣意妄为,将武田家覆灭于你之手,即便黄泉之下我亦耻于与相见,但若是有成功一日,就穿戴好头盔,亲身将风林火山旗帜插在京都之上,也算代我完成毕生心愿了。”
武田胜赖深知武田信玄将风林火山的旗与诹访法性盔的意义。如果说御旗,盾无铠,这是武田家承继源义光一流的意味。那么风林火山与诹访法性盔的意义,就是武田信玄的化身了,二十多年来,武田信玄手持旗帜,身披铠甲,东征西讨,无往不利,群雄畏服。
武田家家臣团皆是聚集于此旗帜之下。有权利使用武田信玄的旗帜和铠甲,也就是武田信玄本人意愿的延续。父亲武田信玄也是在山县,马场这样重将面前表示,以后胜赖即是吾,胜赖所为就是承继武田信玄的志向继承武田家家督之位了。
实际上,武田信玄在临终之际,将家督之位传授给四郎武田胜赖而非嫡子武田义信,除了是因为此前嫡子武田义信表现令其不满外,此外还因为担心继承家督后的嫡子会与今川家勾连,继而被今川家利用,从而令武田家陷入困境。毕竟武田义信的正室可是今川家的人来的。而且以嫡子武田义信此前的表现来看。绝对不可能是今川家众人的对手。
当然。最后一个没有让嫡子武田义信继承家督的原因。则是武田信玄深知,以嫡子武田义信的性格,在继承家督并且待其归西后,很可能不会放过诸如四郎等几个兄弟的,这必然会导致武田家的内乱,而以四郎武田胜赖,则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所以权衡一番后。武田信玄最终还是做了今天这样的选择。
而此时明白到父亲武田信玄决定将家督之位传授给他的武田胜赖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么事情的,只见他激动地将头贴在手背上,向武田信玄重重一拜,表示接过风林火山与诹访法性盔。
武田胜赖重起身后,而众家臣们看向武田胜赖,皆半侧过身子,向他深深一拜。虽然此时不好家臣都还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感到震惊,但既然主公武田信玄已经做了决定了,他们也无法发表意见了,尤其是这个关键的时刻。更不应该出现因为新任家督之事而令到武田家出现内讧。至于此前一直被众家臣看好,而且与众家臣关系都不错的嫡子武田义信。众人也只能在心中惋惜一番了。
见到众家臣并没有对他的决定而发表异议,武田信玄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道:“很好,其余之事已了,一切就拜托诸位了将我的花押都烧去,我死四郎就是武田家之家督,当然我之死讯,亦不用守了,公布天下。”
“若是谁敢乘我之死,挑衅本家,立即出兵诛灭,绝不手软。”
“至于太郎义信,以后就到惠林寺为我守灵好了。”
“喔!”
武田众家臣们齐然向武田信玄下拜。
“甚好。甚好!”在安排完这件事情后,似乎心中的最后一口气也终于坚持不住了,在说了两句“甚好”以后,武田信玄终于笑着昏倒下去了。
“父亲!”
“主公!”
武田信玄这么一倒下,随即引起了众人的一片惊慌。
就这样,在整整昏迷了三日后,武田信玄终于再次醒转。
醒转之后的武田信玄,不知为何神情十分亢奋,强支撑着身体,在随行大将山县昌景,亲族武田信廉的搀扶下,坐在了庙堂后的空地上,待看见了四周的景物之后,脸上露出了落寂之色。
武田信玄抓着武田信廉、山县昌景二人手,感叹言道:“方才我在梦中,看见武田的大军,军容威武整肃,夹道之上,百姓欢呼雀跃。大军一路过了濑田的长桥,进入山科,啊!眼见就是京都了。”
“我的旗帜插在了京都……唉,醒来之后,待挣扎到了外面,看见仍是三河的群山,才明白方才不过是梦而已。我信玄一生何尝又不是梦境!”
“兄长,请保重身体,不要再说了。”武田信廉哽咽地言道。
武田信玄笑了笑,一边抓着武田信廉的手,另一边伸出干皱的手指,指着这附近陡峻的群山,言道:“我信玄一生都在甲斐,信浓这大山之中打转,现在好不容易来到了三河,没有想到到了最后,还是在群山之中啊,难怪被人笑作是甲斐的山猴子。”
“拿纸笔来!”武田信玄对身旁小姓吩咐言道。
“兄长,如需写手令,自有佑笔代劳。”武田信廉言道。
武田信玄缓缓摇了摇头,接过纸笔,受伤而且病重的他自然握不住笔,勉强在信廉与山县两人的帮助下,将一行字写完。
白纸上书得‘此身此骨归于天地,不沾红尘,独自风流’。
山县昌景,武田信廉这才意识到,武田信玄写的是他的辞世诗。眼见武田信玄气息奄奄的样子,一旁的小姓,侧近皆然拜下,低声哭泣。
写完辞世诗后,武田信玄斜躺在武田信廉身上,目光低垂,声音渐渐低沉言道:“家中之事,我多已安排妥当,两至三年内,想必可以无忧,但织田、德川、今川是本家之心腹大患,务必要与北条家保持紧密,若是能够重新与今川家改善关系,这自然就更好。”
“但是四郎心志坚定,性格执拗,我知改变不了他想法,与其对其约束,倒不如助他一臂之力,这也是我作父亲最后可以帮他之事了。四郎虽有才具,但性子还是急躁了一些,你们二位需多在一旁提点,武田家能否存于当世,就拜托你们了。”
听武田信玄之言,山县昌景,武田信廉此刻已是泣不成声,但还是喔地一声。
看到山县昌景,武田信廉两人答应以后,武田信玄合上了双目,用几不可闻地声音言道:“我死之后,将我的尸身穿上铠甲沉到诹访湖底水葬,纵使在九幽之下,我亦要以吾之魂魄守护四郎,守护吾武田……”
说完这句话后,武田信廉感觉武田信玄身子一松,惊慌之下连忙召一旁医师上前。
医师诊脉片刻之后,将武田信玄之手放回,一言不发跪伏在武田信玄的尸身面前。
“主公!”
“兄长!”
凤来寺中堂传出了嚎啕大哭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