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濑名姬回到御殿,进了卧房旁的化妆间,如石头般呆呆地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弹。即便对松平元康不满,但濑名姬相信松平元康对她们是有感情,但她内心却有挥之不去的悲伤。
当初在骏府城之时,那无情的今川家真因一时之怒,竟然差点连她都要杀掉,虽然后来得以从骏府城逃脱,而她的父亲亲永则是由于当夜她们逃脱危急,所以却被留在了骏府城中了。
在她们母子从远江今川家手中得到自由之际,也同样从远江今川家的手中得知了她父亲关口亲永就在不久前被迫切腹自杀的消息,甚至还得到了关口亲永留给她的亲笔书信。当时她已经顾不得为何父亲的书信会落在远江今川家的手中的疑惑了,当她打开书信确认笔迹是她的父亲并且看到看了书信中的内容后,她早已经哭成了泪人了。
“我的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要和松平元康和睦相处,好好侍奉他,教好孩子们。”当父亲的书信到达濑名姬手中时,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而今天,在悲伤之际,她又再一次那出了这△↑,.封书信读了起来。
“为了松平元康,连父亲都……”
虽然父亲在信中要求她要和松平元康和睦相处,但她越读越悲伤,心中隐隐作痛。竟然和仇敌之家结亲!想起此事。濑名姬就感到快要疯了一般。但归根结底。让她郁郁难平的。仍然是曾和她有肌肤之亲的今川家真。毕竟,今川家真可谓是她的杀父仇人了。
在崭新的木香缭绕的御殿中,濑名姬还在为自己此前获得自由而高兴,同时企图努力让自己忘记父亲的死亡,而沉浸在幸福之中。就在她已经渐渐习惯这种生活的时候,侍女阿万的一句话突然之间却打碎了她的美梦。于是,她随即想大闹一番,但现在的松平元康也已经今非昔比了。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按濑名姬的旨意去行事了,她若要大闹一番,他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来人,立刻去本城,把石川家成给我叫来!”濑名姬沉默半晌,走到侍女们面前嚷道。
筑山御殿几乎没有男人。濑名姬认为那是松平元康的忌妒心使然。只在有重大事件时,才会叫来石川数正的叔父家老彦五郎家成。家成的母亲和於大一样,也是刈谷城水野忠正的女儿,因此家成和松平元康乃是表兄弟。当彦五郎在侍女引领下来到筑山御殿时,太阳还没落山。他脸颊通红,醉意朦胧。
“夫人叫我有事?”家成来到卧房。在门前坐下后,濑名姬不禁对他满身的酒气有些厌恶。
“难道本城白天还准许饮酒?今天是七夕,是女子的节日,男人为何也……我不明白。”
家成摇着扇子。“今天举行了主公的更名大会,本城摆了筵席。”
“你说什么?主公改了名字?”
“是。从今天开始,改为松平藏人德川家康。请夫人也记住。”家成眼角露出会心的微笑,平静地说。
“藏人德川家康?”
“是。松平元康的‘元’字取自已故义元公。如今既已脱离了骏府,主公不想再用‘元’作为名字。这个‘康’字乃是他的祖父松平清康的‘康’,之所以用‘家’,我想主公的用意,大概是从此以后不依靠任何人的力量,而是依靠松平家,依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
这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令濑名姬眼前一片漆黑。她是今川义元的外甥女。这种自豪感支撑着她,使她坚持到现在,也是她不被松平元康压倒的唯一资本。如今松平元康的名字中连义元的“元”字都没有了。她对于丈夫来说,不就成了一个无足轻重之人?
“你知道竹千代和织田家的小姐定亲一事吗?”
“知道。”
“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知道此事?连三道城那个下贱的侍女都知道?”
家成慢慢地点着头:“主公考虑到夫人正为诸多事情伤心悲痛,决定找机会亲自前来说明……这是主公体贴夫人。”
“体贴?我是义元公的外甥女。他竟然要和杀死舅父的仇人织田家结亲……”
家成缓缓以手势制止了她,然后说道:“您不要这样说。对于治部大辅将主公扣留在骏府做了十三年人质一事,冈崎城里至今有许多人愤恨不已。”家成像是在劝诫一个行事欠思量的孩子,语气略带责备。
濑名姬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但她不得不控制情绪和措辞。
今川义元对松平家的照应,在骏府人眼中和冈崎城眼中,居然有如此巨大的差异意识到这一点,濑名姬更加感到自己的存在微不足道,于是她问道:“你是说,冈崎人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喽?”
“是。”
“好,不要再说了。我去问问主公,看他这样做是否对得起今川家。”
石川家成装作没有听见,径自说道:“主公好像过来了。”
太阳还未收起它最后的一丝光线。德川家康很少这么早过来,他今天恐是出于对女儿阿龟的感情。
“主公到!”外面传来神原小平太的声音。
随即,院子内传来了侍女们匆匆出迎的脚步声,德川家康好像进了休息室。侍女阿万匆匆跑来向濑名姬禀报。濑名姬穿上侍女阿万拿来的衣服,照了照镜子,出了卧房。她脸色铁青,不满之情表露无遗。
“主公……”她刚一开口,但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满腹除了怒气。还是怒气。德川家康没有在意濑名姬异常亢奋的情绪。望着庭院说道:“天气不错,银河也很美。你还好吧?”
“主公!”濑名姬不再控制自己,眼泪刷刷地流淌下来。“听说您今天已经更名为德川家康了?”
“我必须下决心了。这是个好名字。”
“那么……今川大人如在九泉有知,定会很高兴。”
“也许吧。人必须自立,这是对先人最好的报答。”
濑名姬如同崩溃了一般,软倒在丈夫身上,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他怎么可能高兴?您这样做,等于和骏府完全断绝了关系……您不过是想证明自己如今已强大了……”
“断绝关系?这又何妨?此时恐怕骏府今川家已经在远江今川家围攻下覆灭了。对于骏河今川家,德川家已经无需再去防备,相比起骏府今川家,如今更为令我担心的,恐怕是远江今川家阿!”听完妻子濑名姬的话后,德川家康由得在心中想道。
当然,他对妻子此时有点任性的举动也是毫不在意的,毕竟他同样也是知道了妻子的夫妻在骏府城被今川家真逼死的消息的,所以他也有点爱怜妻子,于是他干脆转移了话题。随即说道:“今天是七夕节,是阿龟的节日。把阿龟带来。我想见她。”
但濑名姬仍然依偎在德川家康身上,饮泣不止。
“是。奴婢马上带小姐过来。”侍女阿万偷眼看着,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不久后,侍女阿万将衣饰亮丽的阿龟领到德川家康面前时,濑名姬还在流泪。她似乎想利用眼泪从丈夫那里博得几句温柔的安慰。站在德川家康身后的神原小平太像个木偶般手持武刀,不知所措。如果无人发话,筑山夫人的哭声大概不会停止,但德川家康并未出言安慰。
“阿龟,噢,变漂亮了。来,到我这里来。”
“是。”阿龟看了看母亲,无动于衷。父亲的心情似乎很好。他们没争吵,只是母亲一个人在哭泣。阿龟早已习惯了毋亲懦弱与骄横并存的脾气。
“阿龟长大了。你知道今晚祭拜的是谁吗?”
“祭拜织女。”
“聪明的孩子!你看,天上那么多星星,其中有一颗是属于你的。”
“我的星星……在天上?”
“对呀。那不应该是一颗悲伤的星星……只要我们用心培育,你一定可以长成一个好孩子,一定能够生活在幸福之中。”
此时,一直埋头哭泣的濑名姬突然抬起脸。“不……不……决不能让她嫁到仇人家中!”
“你说什么?”
“竹千代未来的妻子!你不是没有和我商量,就决定娶织田家的小姐了吗?”
“那件事,大概有人告诉你了吧。我本想亲自对你说。”
“竹千代还小,况且此时还在今川葬零的手中,而织田家的小姐也还刚能走路。你勉强为他们定下亲事,如果他们将来不能和睦相处,如何是好?”
“不会。男人和女人总会亲密起来。”
“不,不会。我们当年年纪已不小,也曾慎重考虑,还不尽如人意,何况他们!父亲为了实现野心,就随随便便为儿子定下一门陌生的婚事……”
“筑山!”德川家康厉声道,“不可胡说!”
“胡说?我身为竹千代的母亲……不,您的夫人,不得不表明对这桩婚事的反对。”
“不要胡说!”
“我没有胡说。我是为竹千代未来的幸福考虑。”
德川家康轻轻放下阿龟,然后看着妻子说道:“你不知这是一个乱世吗?”
“您不要岔开话题。”
“你难道认为这个乱世会容许人拥有所谓的幸福?在这个世上,贫弱就会被消灭。为了生存,必须去杀人。难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以自由选择所爱?我的祖母,因为天生貌美,经历了被迫五次改嫁的悲惨命运……岂止是她,你看看那些为了糊口不得不到骏府御所中做事的女子,尽管她们担惊受怕,却要在背地里出卖青春和**……这才是乱世的真面目。”
濑名姬对于德川家康的话置若罔闻。在骏府城的和风细雨中长大的她。即便是此前经历了人质的生活。但以往的生活早就形成了她那任性而固执的性格。她不懂得这个乱世。
“您说得越来越离谱了。我不是那些被迫出卖贞洁的女子。竹千代也不是会死于非命的软弱男子。不要去结这门毫无缘分的亲事。”
德川家康轻轻抿了抿唇,闭口不言。神原小平太也不想再听濑名姬说话。
小平太,阿万,把阿龟带下去。”过了一会儿,德川家康淡淡地说道,然后转过头,茫然地望着窗外。
夕阳西下,和煦的微风轻轻摇晃着樱树叶。忧伤油然而生,让人昏昏欲睡。女人呀……德川家康心里想着,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他感觉自己和濑名姬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但女人并不都如此,饭尾丰前的遗孀吉良夫人、花庆院的侍女可祢,和她们相比,濑名姬就像堵在喉咙里的浓痰,让德川家康厌烦而又无可奈何。
大概正如濑名姬所说,他们的结合不是双方自愿的。而是今川家和松平家的一桩策略婚姻。但在这种世道,人们根本无暇讨论这种婚姻是否合理。
回想起来。当初在骏府做人质的德川家康有拒绝濑名姬的自由吗?那时的德川家康,便要依靠这种婚姻去拯救可怜的冈崎人的生命,这是当时唯一的目的。如果濑名姬能理解这一点,就会怀着悲哀的心情,坦然接受这些层出不穷的悲剧。
“主公,就算我强烈反对,您还要一意孤行?”
德川家康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庭院。“我要给你清楚的解释。你了解织田家现在的势力吗?”
“不。我只知道织田家是今川家的仇敌。”
“你先平静一下。织田家为何成了今川家的仇敌?”
“义元大人、我的舅父,被织田家所杀。”
“他为何会被织田家杀死,你可想过?今川家主动攻进织田的领地,却被人家取了首级。”
“那又怎么样?”
“你静一静!义元公身为骏河、远江、三河三国之守,主动挑起战争,为什么竟被杀?你难道不认为织田家的气势已胜过今川家了吗?”
“……”
“连今川大人都不能打败的尾张军,让我去对付,你觉得我能取胜吗?你难道没有发现,是力量对比下,我才作出这样的决定吗?”
听到德川家康如此一说,濑名姬却是忽然古怪地笑了。
“那么,主公是想让竹千代为您的软弱付出代价?哈哈,原来主公甘心做一个软弱之人。”
德川家康的眼神突然变得严厉,他强忍怒气,转过头盯着妻子。他凌厉的眼神让濑名姬震惊万分。她非常清楚嘲讽会在多大程度上激怒男人。愤怒的德川家康或许会将扇子或扶几向她砸来……濑名姬不禁全身发紧,但德川家康终于控制住怒气。“夫人。”
“是。”
“其实,我们也是策略婚姻的牺牲品,这一点你恐也不会反对。”
“正因为没有忘记,我才不想让竹千代承受同样的不幸。”实际上,虽然濑名姬有点蛮横无理,但这一句却是说出了她作为一位母亲的心声。本来此时还作为人质被软禁在远江今川家,她的儿子竹千代的遭遇已经够凄惨的了,结果还没等她的儿子竹千代的人质生活结束,作为她的儿子竹千代的父亲竟然已经为了安排了一桩可悲的政治婚姻,这让她如何能够忍受?所以,这只是她作为一个母亲为儿子争夺幸福生活的一次抗争。
“好。不让他承受这种不幸。”对于妻子心中的想法,德川家康自然不会去理会的,相比妻子,他更为关注的是家督存亡,若有必要,就像当初决定舍弃妻子儿女的一样而宣布**一样,他依然还会再次舍弃自己的妻子儿女的,当然,这样的决定自然是不能说出来,但他也懒得再与眼前的妻子纠缠了,于是他说道,“如果你认为竹千代幸福与否仅仅取决于婚姻。那我无话可说。”
“那么。您想过解除婚约吗?”
德川家康轻轻点点头。又道:“但联姻是织田信长主动提出,若解除婚约,他定会勃然大怒。那时又当如何?”
“你告诉他,这对织田小姐也不公平,不就结了?”
“倘若他听不进去,反而认为松平家没有结盟的诚意,趁机向冈崎宣战,那又当如何?”
“这……”
“那时是否该抱着必死的决心和他一战?我拼个鱼死网破。你也不能再活在世上,还有竹千代、阿龟、家臣、领地、城池……”德川家康慢吞吞地掰着手指头。
“您太怯懦了。”濑名姬全身颤抖地嚷道,“其实您刚才答应解除婚约,不过是缓兵之计,还是想说服我。”
“怯懦?不,这不是怯懦,而是忍耐,只有忍耐了,才能生存得更久,才能从中找到强大的机会。”面对着妻子濑名姬的讥讽。德川家康心中却是当即反驳道,只是熟知妻子性格的德川家康也并没有如此反驳妻子。而是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才说道:“也未必。”
“未必?”
“我知道你是在为竹千代的前途着想。既然我们迟早要灭亡,与其让竹千代将来日日忍受痛苦,不如立刻战死,也可以早早脱离苦海。又或者干脆激怒远江今川家,令其给还软禁在其手中的竹千代一个痛苦好了。”
濑名姬怒眼圆睁,紧闭着嘴唇。她本已陷入狂怒,但德川家康带着讽刺意味的话竟让她渐渐恢复了理智。究竟是英勇战死,还是接受尾张的小姐,苟且偷生?一个人面临生死抉择时,婚姻的确不再是幸福与否的唯一标准,濑名姬虽然极不情愿,却也不得不同意德川家康的看法。
“夫人。”德川家康继续说道,他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嵌入濑名姬的内心。“我觉得,织田信长很了不起。骏府在松平家衰败和备受挫折时做了什么?恐怕你不会忘记。他们要求我到骏府去做人质。现在,如果织田信长也提出同祥的要求,该怎么办?为了整个家族,为了冈崎,恐也只有强忍泪水将竹千代送到清洲去做人质……”
“你无论如何不情愿,但身为大将,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杀自己的家臣,蹂躏自己的领民。如果织田信长让我们交出竹千代,我也只能依他。你明白吗?但织田信长没那样做,而是主动将女儿送到冈崎来,以此要我与他结盟……交出竹千代与接受尾张的小姐,什么更为有利……”德川家康微微闭上双眼,声音也越来越低。
濑名姬再次放声大哭。过去那个自由任性的今川义元的外甥女,如今一步步从高高在上的地方跌落,落到悲惨的境地,成为一个普通的母亲,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织田信长的做法无可挑剔,我不得不答应。你明白吗?”
濑名姬激动得浑身发抖。她想大喊,但喊不出来。织田信长和德川家康,尾张和三河,这一切让濑名姬忍无可忍。然而,她觉得最荒唐的是,她不得不接受这一现实,否则就无法生存。对于将这种荒唐事实**裸地展示在自己面前的丈夫,濑名姬充满怨恨。
“你可明白,这个乱世不允许有情的男女走到一起,所以我……”
忽然,濑名姬将手中的茶碗砸向院中。砰砰几声,摆放在祭桌上的供品洒落一地。
德川家康顿时脸色煞白。一直强忍怒气,苦口婆心解释,令他辛苦而郁闷,却得到如此回应。他两眼燃烧着怒火,猛地抓住扶几,却没有扔过去。
“浑蛋!”他大喝一声,站起来,想马上离开这里。
“您想逃避吗?怯懦的人”濑名姬想要匆匆忙忙站起来,不小心踩到了衣服,摔倒在地。“主公!”
德川家康已怒气冲冲地向门口走去。濑名姬还在叫嚷,但声音已模糊了。德川家康走到玄关,忽然,身后传来阿龟的声音:“父亲。”
德川家康回过头去,望着阿龟,良久,他那铁青的脸才渐渐露出笑容。阿龟与侍女阿万并排站立,她望着德川家康,眼神有些不平,有些责怪,又像在撒娇。
“您要回去了吗?”
“阿龟!”
“母亲好像还在说什么。”
“她说什么?”德川家康动了动嘴屠,挥挥手道:“我会再来的。你今晚和侍女阿万一起祭拜。要听话。”说完,他扭头对着侍女阿万道:“好好陪着阿龟。”
“是……是。”侍女阿万清楚德川家康和濑名姬之间的纠结,她红着眼,点点头。
德川家康猛地转过头,向外走去。他望着日落后的天空,茫然地自言自语:“怎么可能只给我德川家康一个温暖的家庭?在这个乱世,男人和女人都不过是悲哀的过客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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