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政良在九州忙于接收壹岐岛波多家领地以及密锣紧鼓地准备一统北九州地区之际,在遥远的尾张国,织田信长又将迎来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转折点。
这一日,织田信长的师范平手政秀前往万松寺拜访大云和尚。大云和尚一见政秀,便先笑道:“您脸色欠佳,是否为主公后事忧心?”
“不错。”
平手政秀不忧心才怪呢。自从织田信秀的葬礼结束后,柴田权六与佐久间右卫门便频繁往来于织田家老臣之间,将织田信长在葬礼当日的荒诞行径当作新的口实。权六和佐久间如此行事,并非出自私心,他们实为织田家的未来着想。他们认为,若让信长执掌织田家,必将给尾张带来灭顶之灾。相类之事史上不乏先例。甲斐武田信虎之子信玄和女婿今川义元考虑到各自利益,曾密谋并最终将粗暴的信虎幽禁于骏府。权六、佐久间和林佐渡一致以为,信长的粗暴比信虎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他们的攻击甚是激烈。他们相信,自己才是织田家真正的“忠臣”。照此态势发展,不久后他们便会急迫地将逼信长隐退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而信长这一边,自从拉拢了佐佐成政、河尻秀隆等人后,势力也是不小。而且以平手政秀对信长的了解,信长绝非是坐以待毙之人。况且他内心也是支持信长的,只是他家中的儿子最近似乎也跟柴田权六、佐久间右卫门等反信长的势力走得颇为亲近。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心情烦躁,不禁为织田家以及自家的前途担忧起来。
和尚含笑,亲自沏好茶,呈给政秀。“但老衲以为,让您忧心的时候早已过去了。”
“这么说,大师也认为嗣位非信行莫属?”
“他的器量和上总介大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大云轻轻摇了摇头。
政秀不禁紧紧盯住大云和尚,“大师是说,还有好戏看?”
“不愧是政秀大人。果然目光犀利。但这位公子,非俗世之人能参透。”
“师也认为公子乃器量非凡之人?”
大云斥责道:“到这种时候还怀疑犹豫,便是对主公不忠。”
“主公?”
“刚刚升天的万松院大人。”政秀默然不语。原来这里也有一知己……他胸中涌上一股暖流。
“上总介大人是看到了道外之道啊。”
“道外之道?”
“他一只脚已跨入诸事无碍的佛界。在父亲的牌位前所显的气概,才真正是大智大勇。承认新的一切,便要破坏旧的一切……”说到这里,大云和尚露出笑意。“因此,辅佐者也应誓死追随。若辅佐者行动迟缓,上总介大人也难有作为。您可明白?”
平手政秀恍然大悟。“多谢赐教!”他郑重地致过谢,便告辞了。回到府邸后,政秀取出纸墨笔砚,在书桌前静静地坐了下来。
“若辅佐者行动迟缓。上总介大人也难有作为。”大云和尚的话紧紧攫住了平手政秀的心。大云不仅说“辅佐者也应誓死追随”还说“到这种时候还怀疑犹豫,便是对主公不忠”。
论俗世血缘,大云和尚乃是信秀的伯父。他言行举止面上虽柔和委婉,实际上却锐气逼人,其气魄绝不逊于信秀。他在织田氏的地位与雪斋禅师在今川氏的地位颇为类似。不同之处在于,雪斋常于人前辅助义元,而大云和尚则只是在幕后指点。上一次。对于是否捐资修复皇宫,是否供奉伊势、热田两大神社之事,信秀始终犹豫不决,便去向大云和尚请教。因此,不论战略战术,还是为政细节,信秀和政秀都时常与大云和尚商议。
今日,大云和尚又给予政秀极具讽刺意味的当头棒喝:“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信长,已经跨入像这位师父亦无法理解的境界。”虽然如此,政秀并未将大云的话仅仅当作讽刺。那不仅是对信长的充分肯定,其中还有激励政秀的意思。
平手政秀坐在桌前,紧闭双目,陷入了沉思。这个时候他又想到了自己的三个儿子。
他的三个儿子当中,次子与三子都未元服。而已经元服的长子监物。是对信长没有好感的。据闻当初信长曾经看中监物的一匹烈马,但监物拒绝给他。后来,监物改变主意,想要将马送给信长时,却被信长狠狠训斥了一顿。自那以后,他便对信长既畏惧又憎恨。本来他还想日后找个时间调解一下自己长子与信长的矛盾的,毕竟在他死后,家督之位还是由长子来继承的。要是长子与信长不和,那么自家就会有没落的危险了。
只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柴田权六、佐久间右卫门却是趁机将自己的长子拉拢了过去。为此他曾经责骂过自己的长子,但是长子竟然为此而与他斗起嘴来了。可见自己的长子对信长已经是非常不满了。
想到了这些后,政秀再次闭上眼睛。窗外,天色渐暗。室内烛影摇曳,他的影子在窗纸上不停地晃动。
“万松院大人……”半晌,政秀口中吐出这几个字,呼唤着故去的主公。“在您所有的家臣之中,政秀是您最为信任者……”他紧闭的双眼湿润了。
“请原谅……政秀岂能辜负了您的信任,请原谅!”他哀戚地自言自语,仿佛信秀就在面前。
“我不过是在和吉法师作赌。若吉法师能够顺利嗣位,并将尾张各地及整个近畿都纳入囊中,作为他的师父,我也算尽责了……但这似有些一厢情愿……不,政秀并非因悲伤而哭泣,而是高兴……”
平手政秀纵情哭泣过后,抬起头来。此时他脸上已看不到半丝悲戚。他环顾四周,微笑着拿过砚台,慢慢研起墨来。人生自有悲喜。从初次读书习字开始,他便常常与宗牧、信秀等一起玩连歌游戏。过去的雅致时光不觉浮现到眼前。过去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今日,连那时读书习字也是在为今日写这遗书作准备,但这次能否说得上雅致?政秀情不自禁地涌上一丝苦笑。
研好墨,政秀挑了挑灯捻。周围顿时亮堂起来,那纸都似发出一股芳香。提起笔,笔尖缓缓落在纸上。家人大概都已歇息了,府内寂然无声。政秀在开头处写下“谏书”二字,全神沉入墨香。
一旦下定决心,政秀顿觉心情轻松,如同徜徉在毫无障碍的自在世界,既没有羁绊,也没有顾虑:
“屡屡进言却未被采纳,政秀自觉无能,决意一死。若主公以为在下赴死实乃拙劣之下策,则恳请主公从此广开圣听,若主公此后果能从谏如流,则在下于九泉之下,亦当深感宽慰。”
“首先,请主公务必终止怪诞不经之为。若仍以草绳束腰,披头散发,在下将甚是难过。不穿袴服即出行之事自不消说,赤身**之为必将令尾张国人深深叹息。”写到这里,政秀又轻轻地合上双眼。昨日,他的确还在为信长头疼不已。骑着尾张第一名马,却肆无忌惮地吃着柿子、栗子招摇过市,口吐果壳,和百姓嬉戏舞蹈,简直如个不可救药的浑蛋。但是今日,一切都变了。政秀终于意识到,隐藏在那怪诞行为背后的,是信长真挚而激扬的情感……
写完遗书,已是深夜,周围寒气逼人。政秀很是庆幸,家人对他通宵书写的习惯一向不以为奇。他郑重地将谏书平放在桌上。
“一切都结束了,万松院大人。”政秀慢慢地站起来,平静地卷起榻榻米上的两层席子。然后,他从刀架上取下短刀,坐到桌前,缓缓环视四周。
远处传来了鸡鸣。政秀满意地笑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死能够终止信长的怪诞行为,但是信长周围的许多人,已经被信长远远地甩在后面。只要他的死能让信长意识到这一点,便已心满意足。
宁静的空气,让政秀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与舒适,此时他不再悲伤、彷徨。他轻轻抚摩着腹部,对新增的皱纹感到诧异。“真好,能够活到今天。”他感叹着,拿起刀,扔掉刀鞘,用纸擦了擦刀尖。
“先主……”他喃喃道,横下心来,闭上眼睛。他相信人生最后的祈念,将化为永留世间的魂魄和意志。
“请保佑信长!请让我永远陪伴在信长左右!信长……信长……”
政秀猛地将刀尖对准腹部。
因为疼痛,他的手腕微微颤抖着,他圆睁双眼,面对虚空拼命祈祷,就像一个神色凄厉的鬼魂。
“请让我陪伴在信长左右!”政秀失声道。刀尖已经划到了右肋,肠子冒了出来。他将刀从腹中抽出,伏倒在榻榻米上。眼前金星乱蹦,如同耀眼的彩虹。他突然将刀尖对准颈部,身体猛地扑上去。血涌如喷,奇异的彩虹在暗夜之中闪耀。他挣扎着,发出垂死的声音,但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怀着永远伴随在信长身边的祈愿,政秀离开了这个世界。
天文二十二年十月,作为信长的师范之一的平手政秀,为了织田家,也为了平手家,不惜以死向织田信长劝谏。正在蹒跚前进中的织田信长因此而继其父亲后又失去了一个有力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