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十七年,入冬。
温暖的阳光洒满了山头的墓碑以及草木,山间小鸟的叫声时近时远。
政良穿戴得格外整齐,端坐于早就准备好的一张明国椅子上。对面则是坐姿显得有点古怪的相良武任。他显然是对这种神奇而古怪的明国椅子很不习惯,况且此时双方会面的地点还处于一处满山都是墓碑的山头之中。这给相良武任的感觉真的很难言明。
“如何?若是喜欢的话,这次回去就带上两张回去吧。”政良温和地说道:“至于里姬与岳母那里,她们在这里都很开心,暂时就不会离开了。”
相良武任闻言不由得神色一僵。政良这句话有着两个目的。
一个是直接堵了他回绝政良的礼物的话,让他只得带着礼物回去。若是如此,届时自然是会受到大内家其他家臣的非议的。“你看,真的是好亲家啊!出使一次,就像探亲一般,带回来礼物,真不知道他们两人暗中还有什么交易呢。”
想到届时大内家中的种种流言,相良武任就头疼了。家督大内义隆也会有因此怀疑他跟罗氏家内通的。至少在这一次的出使过程中,若是达不到初步的目的,一旦回到家后,自然就会受到责罚的。
政良这句话的另外一个意思,则是暗示自己的妻子跟女儿跟在自己的身边并不开心,同时也是绝了相良武任乘机提出将妻子女儿带走的想法。对于自己此前的所有安排以及决定,相良武任却是自认为没有做错的。他心中并无对自己的女儿以及女婿的愧疚。
对于将自己的女儿软禁以及出家的安排。也不过是为了家族的利益罢了。安排女儿到筑前。就能够远离大内家政治中心的周防。这样就能避免被人关注起来了。毕竟此时相良武任已经得到了大内义隆的重用,家族也因此兴盛起来,就在去年他的家族在周防陶家领地附近得到了新的领地,现在虽然正室以及长女在罗氏家这里,但是他的其他族人都在新的领地那边的。而正室也正是愤怒于他对女儿的安排而独自搬迁到女儿出家的附近居住,以便照顾女儿。
他并不想因为女儿而导致自己的前程以及家族的兴旺受到影响。至于正室,他更加不会去理会她的感受。
至于对女婿政良,他更加是毫无愧疚之心。毕竟两人间的翁胥关系不过是一段政治关系罢了。他是赏识政良,但是这跟他的本份却毫无关系。而他的本份则是大内家的家臣。毕竟他首先是大内家的家臣,若是支持罗氏家,他以及他的家族利益将会直接受到影响。这个时候自然是抛弃政良了。
同样的,陶隆房也是一样。他虽然跟政良关系不错,但是作为大内家的家臣。在自身利益受到威胁时,他自然是选择保护自身的利益了。所以在大内义隆决定撕毁与罗氏家的盟约时,无论相良武任还是陶隆房都不同意,但是他们却也不反对,于是他们就果断弃权了,既不支持罗氏家也不主动去跟罗氏家对碰。
在政良看来,相良武任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父亲以及岳父,但是却是一个合格的家臣。
在瞬间捕捉到政良这一句话里面的含义后,相良武任不由得暗自苦恼起来。跟言辞以及心思如此厉害的女婿谈判,真的能够达成两家议和的目的吗?
目前的形势对大内家的确有点不利。首先是东面尼子家对大内家的威胁。自从上一次大内义隆出征尼子家惨败而归后,尼子家的动作越来越频繁了,两家已经在石见国为了争夺银矿的控制权而对战了数次了。眼下有越演越烈之势。实际上政良对于两家的争斗也有所了解,就在不久前,他也已经派出了使者前往阴阳道,准备与尼子家缔结平等盟约以联手对付大内家。而大内家这次主动与罗氏家议和,也是避免两面受敌。
此外,此次内藤兴盛为了安然撤退而火烧博多,也是引发了诸多后遗症。最直接的影响则是引发了许多有实力的商屋的抗议甚至还要求赔偿物资,同时也引起了在博多有物资以及利益的家中家臣的不满。在相良武任看来,这些家臣完全是没事找事,一旦博多落入罗氏家,作为敌对家族的家臣的物资还能保留下来吗?但是无论如何,火烧博多已经影响到了大内家在众豪强中的声望以及威信,更加影响到了领地内的商业繁荣了。
内藤兴盛也知道这一次闯了大祸,所以在一回到周防后,他就主动向大内义隆请罪,并且托病在家休养了,甚至最后真的是卧病在床了。
此外,随着罗氏家击败大友家与大内家近三万的联军,然后一举拿下原本属于大内家的筑前国西部地区,一些临近罗氏家领地的豪族已经出现了不稳的迹象。比如宗像家,此次虽然宗像家派出了筑前沿海最强的水军协助内藤兴盛撤退,但是在整个过程中,宗像家的行动都显得有点迟缓。甚至在收到杉家的高鸟居城求援的请求后,却是按兵不动,只求自保。
又比如秋月家。原本在被罗氏家占据了一半领地后应该与大内家共同对付罗氏家的秋月家。此时反而将重兵陈列在临近大内家直属领地的一则。显然是在防范大内家。这上述的一切。都显示大内家在筑前国的统治有着不稳的迹象。大内家自然是争取时间来重新稳定局面了。
“说吧。大内家此次派阁下前来,到底所为何事?”就在相良武任暗自思量到底应该如何说服政良同意两家和好之时,政良却是话音一转,主动问起了相良武任的来意。
“太宰少贰大人,此次两家相争完全是两家的误会造成的,太宰大贰大人以为此时两家最好能够化干戈为玉帛。”眼看政良正式称呼他为“阁下”了,相良武任只好抛开岳父的身份,以一个使者的身份来说话了。当然。他也通过话语中官职的对比称呼,暗中提醒政良,此时的大内义隆不但官职比政良高,甚至就连大内家的家势也还是比罗氏家强盛的,若是两家还一直对战下去,对于双方而言都没有好处。
对于相良武任的这一番话,政良并没有直接回应,毕竟外交并不是盲目地吵架,而是利益的交换,所以政良反而是好整以暇地等待着相良武任继续说下去。
眼看政良没有继续表态。相良武任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想当初在竹之城外一战,本家并没有为难战死的贵方武士遗体。所以为了表示双方议和的诚意,本家希望贵方能够将杉筑前守护代兴运、原田隆重大人的首级,以及杉杉筑前守护代兴运大人的嫡子杉重基及其族人归还给本家。”
相良武任并没有提出大内家能够允诺的条件,反而直接提出了大内家要求的条件。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让政良同意大内家原本开出的条件。干脆等待政良自己提出条件好了。
而对于大内家提出的条件,政良一听之后就明白大内义隆的意思了。无非就是保证自家的名声罢了,摆出一副决不放弃自家人的形象,用以提升士气,安抚人心罢了。同时也好保证杉家作为守护代家族在筑前的存在,以便大内家继续保证在筑前的统治。所谓的议和,对于此时的双方而言,不过是随时可以再次撕开的遮丑布罢了,而现在提出的这个交换条件才是大内家此次议和的根本利益所在。
而罗氏家这边呢?此次又能够从对方身上得到什么利益呢?
于是政良很快就想到了此时仍然未解决的俘虏兵问题。这一次与大友、大内两家大军作战,罗氏家前前后后一共俘虏了近三万人的俘虏兵。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在此战结束之后,已经按照当初的协议允许他们定居在罗氏家的领地中了,但却不允许离开罗氏家的领地返回原来的家中,以免日后再次跟随当地豪族前来对抗罗氏家。变相回复敌人实力的事情,罗氏家是绝对不会做的。
只是由于他们当中有将近三千人的家是在罗氏家领地之外的大内家领地中的,即便此时被强逼留在罗氏家领地中定居,但也难以避免日后他们想办法返回自己的家中。
此外,一部分被打入罗氏家奴隶番队的俘虏兵中,也有将近一千人的家是在罗氏家领地之外的大内家领地中的。这些人在罗氏家免费劳役一段时间后也将会因为累积功劳而得到成为罗氏家领民并且可以就地定居的奖赏。他们同样会想办法返回原来的家中的。
此前政良也正在头痛,到底该如何让这两部分人安心留在罗氏家呢?现在办法来了。那就是要求大内家将这些人的家眷送到罗氏家的领地上来。
这样做,首先是可以让这些俘虏兵归心。其次,也可以顺便增加领地的人口,以平均一个俘虏可以带动三个家人计算,此次起码可以增加一万多人的人口。最后,则是顺带解决了杉家的问题。此前杉家虽然投降了,杉家的领地也已经被政良分封了出去,但是如何处置杉重基以及其族人,此前政良一直都没有决定。现在正好也顺便决掉这个问题了。以杉重基那文不成武不就的熊样,回到大内家阵营后,即便继承了其父亲杉兴运的一切,也不过是大内家阵营内的一颗老鼠屎罢了,正好让他继续祸害大内家。
此外,政良还想到。此次大战,参战的各个番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伤,正是需要补充兵员的时候。而且政良还准备将每个常备足轻番队的常备名额,从原来的五百人,提升为六百人。正好从这些归心了的俘虏兵中选拔兵员。
想到这里,政良已经决定与大内家议和了。于是他当即提出条件道:“若是贵方打算与本家议和,并且交出贵方所提到的俘虏以及首级,那么贵方必须交出被囚禁在贵方手中的本家家臣端木清正。”在大内家撕毁与罗氏家的盟约之时,作为双方结盟人质的端木清正立即被囚禁了起来。现在政良自然是趁机将其交换回来了。
稍为停顿了一下以后,政良继续出言道:“此外。本家手中俘虏了一部分贵方的士兵,他们自愿留在本家定居,所以贵方必须将他们的家人迁移到本家领地边境处交由本家接收。届时本家将向贵方提供详细的名册,贵方按照名册向本家提供人员则可。请贵方务必保证这些人员的温饱以及健康,否则在迁移到本家边境的过程中,这些人员每死一名,本家就会砍杀一名杉家的族人,直接将杉家灭族为止。”
毕竟这些被迁移的人员已经不属于大内家了,他们难免会在迁移过程中受到责难,所以政良必须确保他们的安全。否则若是他们刻意用虐杀的方式减少被迁移的人口或者给罗氏家送来一堆濒临死亡的人口,都会变相增加罗氏家的负担的。而现在以杉家族人的性命为要挟,则是可以逼迫大内家耗费不少的粮食确保这些人口顺利抵达罗氏家的领地。
相良武任没有想到政良竟然会提出这样的条件,而且这个条件也有颇多对于大内家不利的地方,于是相良武任稍作思量后,就立即与政良讨价还价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经过一番商议,在方才双方提到的条件为基础上,大内家与罗氏家终于达成了议和的约定。当然,彼此心中都明白,随着双方议和的条件得到兑现后,所谓的议和约定是随时可以撕毁的。
商定好一切以后,相良武任果断拒绝了政良的挽留,然后逃一般地主动告辞而去了。跟政良的一番讨价还价对于他而言简直是折磨,这个女婿实在是太难缠了。他是一点也不想在政良眼前待下去了,免得自己怒火攻心。
在即将离开这个到处是石碑的山头之时,相良武任突然看到了一队排列成整齐的队形,操练着整齐步伐的“童子军”出现在山下。这些童子军今天是来扫墓的。按照罗氏家的法度,领地内的每个村子都会成立一支八岁以上十五岁以下不分男女的童子军,他们会被分成数队,然后在学习文化知识之余定期分工负责村子的巡逻工作,并且还会接受负责村子治安的村头的操练。
而定期前来英雄墓地扫墓也是他们其中的一项训练内容,即便是罗氏家领地内距离此处最远的地区的童子军,一年也会组织一次前来这里扫墓,他们途中的一切食宿都由沿途的领地负责安排。当然,这些童子军前来的路线基本上都是已经被内政阁提前设计好了的,沿途负责接待这些童子军的领地也会得到内政阁的物资补偿。总之,这在罗氏家已经形成了一套安全稳定的制度。相良武任刚刚所看到的,正是一队刚刚赶来扫墓的童子军。
相良武任本来打算问问正在前面带路的小姓有关这队童子军的信息的。但嘴巴刚张开,他就果断地重新闭上了。因为他瞬间意识到,问了也是白问。就在此前前来面见政良之时,他就企图从这个小姓的口中套出有关罗氏家的更多信息,只是他统统都吃了闭门羹。
自六岁起就跟随在政良身边,现在已经九岁的神屋宗湛在政良潜移默化的教导下,那里是这么好骗的。更何况自从跟随政良以来,神屋宗湛几乎每天都要防备来自锅岛直茂与本多正信这两个家伙的作弄,就算是木头人现在也会变成聪明人了。所以相良武任的套问不吃闭门羹才是怪事了。
再次自讨无趣后,相良武任再次回头看了看已经越走越远,但是仍然保持着整齐队形,甚至迈着整齐步伐的童子军队形,相良武任突然想道:
“与罗氏家这样的大名为敌,到底是对还是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