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妃,索绰罗氏,若论起出身,较之玫妃,那是天壤有别。
玫妃的父亲诚意,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领催,女儿能够入宫当宫女,已经算祖坟冒青烟了;婉妃呢,不仅出身高贵,还是诗书传家,地地道道的大家闺秀。
婉妃的父祖,自曾祖始,一连三代,都做到了一品大员。曾祖德保,在乾隆朝官至礼部尚书;祖父英和,在嘉庆朝官至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父亲奎照,在道光朝官至军机大臣、左都御使、礼部尚书。这祖孙三代,位高权重之外,文名亦盛,先后辉映,英和的书法,奎照的诗文,尤其出色,皆为一时之选。
婉妃自幼便由父亲奎照亲手教导,诗文书画俱佳,较之她的皇帝老公,亦不遑多让,实在算是后宫的“第一才女”。
婉妃,丽贵太妃乐意深接纳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在婉妃的“才学”上头。
丽贵太后存了一个念头:敦柔公主自幼得恭王延名师教导,诗文书画,十倍于自己的女儿——丽妞儿在这上面,拿中贾老太君的话说,“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可是,如此一来,一起嫁过去之后,丽妞儿岂非就被敦妞儿比下去了?若因此而在夫婿心中有所轩轾,可是太¢吃亏了!
在宫里,皇女不能如皇子般“上书房”,想有所增益,这条路子是无法可想的;从宫外边延请师傅。更是绝无可能——既如此。婉妃这样一位“明师”。如何可以放过?
女儿出阁,总还要小半年时间,抓紧这小半年时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
丽贵太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婉妃说:“我叫丽妞儿给你磕头行礼拜师傅!”
她的心思,聪慧如婉妃者,岂能不知?
私下无人的时候,婉妃拉着丽贵太妃的手。轻轻的叹了口气,说道:“姐姐真是一个痴人儿!我请姐姐想一想,先帝在的时候,咱们这些人,若论眷爱宠重,第一个,自然是姐姐;第二个——”
她的头,向右手边微微一扭,努了努嘴——那是西边儿:“大约是‘西边儿’那位。”
永和宫在东六宫,长春宫在西六宫。
“第三个。大约要算玫姐姐——我,什么时候排的上号呀?”
丽贵太妃微愕:“你是说……”
婉妃说道:“姐姐这么聪明的人儿。有什么不明白的?说句打嘴的话,姐姐你、‘西边儿的’、玫姐姐,你们三位——哪一位是以什么‘诗文书画’见长的?”
“啊……”
“先帝对我,”婉妃缓缓说道,“大约多少谈得上‘敬重’二字,可是——”
顿了一顿,婉妃的声音变低了,也带出了一丝苦涩:“侍寝的时候……是极少的。讲文戏墨之余,手谈一局,也就去了。说到底,先帝待我,不过一个‘女清客’罢了。”
丽贵太妃心中大受震动,她微微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踌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戏墨’、‘手谈’……呃,是什么意思呢?”
婉妃微微一笑,说道:“‘戏墨’就是画画,‘手谈’就是下棋——告诉姐姐一句话,这些个词儿,女人不晓得什么意思,或者装傻不晓得——还更好些!你拿出来问男人,你就看男人那个得意洋洋的劲儿吧!如果你什么都晓得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那男人还有什么劲头?”
丽贵太妃呆呆地看着她,好像看一个不认识的人似的。
“姐姐,”婉妃微嗔,“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怪瘆人的!”
丽贵太妃回过神来,连忙说道:“不,不,是你说的……真正有道理!这番道理,我是再也想不出来的!唉,我是太笨了!”
“姐姐哪里笨了?”婉妃说,“姐姐是大智如愚!我呢,以为读过几本书,就——”
顿了一顿,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和姐姐比起来,我那只不过是小聪明——‘聪明反被聪明误’!”
“不好这么说的……”
“唉,先帝也不在了,咱们也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和姐姐说实话,这些个道理,我原先也是不懂的,是守了多少年的空房子,最终悟出来的!如果早一点儿明白这些个道理——”
婉妃轻轻一笑,说道:“姐姐身上的恩宠,我大约多少也能够分过来一点儿。”
这句戏谑的说话,丽贵太妃听在耳中,却是由衷的感动,她握住了婉妃的手,轻轻喊了声:“妹妹!”
默然片刻,婉妃说道:“男人可不都是戏中唱的状元相公,就算是状元相公——嗯,姐姐听过一句话没有?叫做‘红袖添香夜读书’——姐姐请看,人家只叫你‘添香’;读书,是人家自个儿的事儿!”
丽贵太妃深深点头。
“还有,”婉妃说,“外边儿的事儿,我虽然也不大懂,但以我的小见识,轩郡王这个人……”
说到这儿,打住了话头。
丽贵太妃晓得婉妃的意思,赶忙捏了捏她的手,用急切的声音说:“你说,你说!”
“他的学问当然大,”婉妃说,“不大怎么能当皇上的师傅?可是,他是军功出身的人——”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他的学问,是治国理政、杀伐决断、折冲樽俎、攻城略地的学问,是真正的‘大学问’!诗词书画什么的,其实都是‘小道’——不见得入他的眼,也不见得是他真正感兴趣的。”
丽贵太妃怔了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说道:“本来想叫丽妞儿拜你为师的,现在看来,该拜你为师的,竟该是我才对!”
婉妃格格一笑,说道:“姐姐这么说,我哪里当得起?”
顿了一顿,换了郑重的口气,说道:“姐姐放心,丽妞儿多聪明的一个孩子?嫁了过去,断不会吃亏的;嗯,倒是敦妞儿那个孩子,好是好,就是……”
“太端着一点儿了,反倒——”
说到这儿,一笑打住。
丽贵太妃放开手,站了起来,竟是蹲了一福:“妹妹,谢谢你。”
婉妃万没有想到,丽贵太妃居然会给自己行礼,吓了一跳,赶忙也站了起来,先还了一礼,再伸手搀住了对方。
“姐姐,瞧你!这怎么使得?”
丽贵太妃低声笑道:“就当我‘拜师’了!”
两个女人,此时距离极近,彼此呼吸可闻,婉妃怔怔地看着丽贵太妃,好一会儿不说话。
丽贵太妃心头浮起了一股异样的感觉,轻轻喊了声:“妹妹!”
“我方才说的话,有一句不大对。”
“哦……哪一句啊?”
“我说,‘咱们也都这把年纪了’——这句话不大对。这句话放在我身上,是对的;拿来说姐姐,可没有道理了!”
婉妃抬起手,触到了丽贵太妃的鬓角。
丽贵太妃下意识的躲了一躲,却没有躲开。
“姐姐的头发,黑得像漆一般,滑得像缎子一般……”
她的手,慢慢下滑,滑到了丽贵太妃的面颊。
丽贵太妃浑身一颤。
“姐姐的皮肤,细得像象牙一般,滑的……像白瓷一般……”
丽贵太妃的心儿,怦怦地跳了起来。
“我可不行了。”婉妃凄然一笑,“刚进宫的时候,我大约也不比姐姐差多少,可现在——咱们俩是同岁吧?”
丽贵太妃黯然。
“姐姐,我求你一件事儿。”
“呃,是什么……事儿啊?”
突然之间,丽贵太妃生出了一个极荒唐的念头:她不会要和我那什么吧……天哪!
“这九重宫阙,”婉妃缓缓说道,“其实就是一具活棺材——姐姐,你能跟着丽妞儿出去,说句实话,我羡慕得觉都睡不着!如果能够像你一般,姐姐,我拿什么换都是乐意的!哪怕是我的……一只眼睛,一只手,一条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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