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您真是提出了一个好问题。『『,
不过,这个题目太大了,从哪儿说起好呢?
关卓凡沉吟片刻,说道:“臣先跟太后回一个人物,此人姓张名骞,便是禀告汉武帝,身毒可通大夏的那一位。张骞使西域,出发的时候,带了一百多人;十三年后,终于归国,当初的一百多人,却只剩下他和一个贴身的仆人,真正叫百死余生。”
关卓凡的声音非常平静,但慈禧却听得惊心动魄:这十三年中,这个叫张骞的,不晓得身历多少惊心动魄、万险千辛?
“合纵连横的差使,”关卓凡说,“虽然没有办成,但张骞此行,西域的地理、人情、风物,却摸得门儿清。之后,汉大击匈奴,张骞从大将军卫青出塞,便以‘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封博望侯。”
慈禧心中微微一震。
关卓凡继续说道:“太后大约听过,汉朝有一位叫做李广的将军——”
“李广?我晓得,‘飞将军’嘛。”
“是,这位李广,武艺高强,名气也大,可是,他打了一辈子仗,到死也没有封上一个侯爵——这个,比起他的同僚张骞,可是远远不如了。”
慈禧目光一跳。
“还有,”关卓凡慢吞吞的说,“拿本朝来说,打平长毛,削平大乱,臣子之中,居首功的,自然是曾国藩——论功行赏,亦不过一个一等侯。”
慈禧不自觉地直起了身子——她晓得关卓凡要说什么了。
“可知朝廷名器至重。”关卓凡凝视着慈禧,“臣想。如果这位张骞生在本朝。凭‘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能不能也博取一个侯爵?——他并没有攻城略地,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向导。”
向导?侯爵?
怎么可能?
在本朝,张骞这类人物,打完了仗,顶多在“保案”中带上一笔,给个“出身”罢了。
慈禧心中。震撼而混乱。
哪里不对劲儿?
“方才太后说,”关卓凡微微一笑,“‘升官没有用,给银子没有用’——臣不晓得,给多少银子,升几级的官?”
这几句话,微含讥讽之意,慈禧当然听了出来,不过,事儿不是她手上的事儿。讥讽也不是讥讽她。
“你是说,”慈禧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个……赏格,还是不够高?”
“太后圣明。”
慈禧微微皱眉:难道……真给一个侯爵?这怎么可能?
过了片刻,慈禧说道:“本朝和汉朝的情形,似乎不大一样?听你方才说的,汉武帝之时,中国的北边儿、西边儿、南边儿,都不安静,似乎……都还不是咱们的地方?张骞的作为,似乎和……开疆拓土也差不离儿了,因此,值得一个侯爵。如今,天下早定……”
说到这儿,慈禧打住了话头,微微地摇了摇头。“天下早定”一语,说出口来,自己先就觉得底气不足。
“‘开疆拓土’四字,”关卓凡说,“太后说的好极了!张骞之功,正在这四个字上!少了他这个向导,汉就打不败匈奴,进不了西域!也就没有咱们今儿的新疆!甚至,西南的疆土,也未必是今天这个格局——汉大举事西南夷,也是发端于张骞的‘由蜀而身毒,由身毒而大夏’之建策!”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另外,臣冒昧揣测,太后亦不以‘天下早定’四字为然——可是,中国有太多人,太早以为,‘天下早定’,再不必做‘开疆拓土’之想了!”
“如今四面漏风,”慈禧轻轻叹了口气,“东北、西北,还有好大一块地方,落在罗刹人手上,没有拿回来,‘天下早定’——说出来确实是没有什么底气。”
“可是我也不大明白,”御姐的语气变得迟疑,“今天若还要‘开疆拓土’,该往……哪儿去……开拓呢?”
这又是一个极好的问题。
“太后点出关节所在了!”关卓凡说,“嗯,这么说吧——臣请太后想一想:英国人两次打上门来,强凶霸道,是不是为了抢占咱们的疆土呢?”
“似乎……不是。”
这个时候,香港岛和九龙半岛,已经割给了英国,可是,弹丸之地,对于朝廷来说,实在难有疆土受损的感觉。事实上,英国强占香港,最主要目的,确也不为扩大领土。
“那么,”关卓凡含笑问道,“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正常的君臣奏对,“到底是为了什么”这种话,绝不可以出自臣子之口。不过,眼下的君臣奏对,“臣”这边儿不说,“君”那边儿,皓质呈露,玉色掩映,怎么都不能说是“正常”的。加上“臣”温言细语,如诉家常,因此,“君”并不觉得有任何唐突冒犯之处。
“这……是为了逼咱们开埠、通商。嗯,就是说,是为了逼咱们跟他们做生意,买他
们的东西。”
说这句话的时候,慈禧已隐约明白关卓凡的意思了。
“太后圣明!拿洋人的话说,这叫‘占领中国的市场’——这个‘市场’,虽然不是实实在在踩在脚底下的‘疆土’,却可以换成真金白银,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地盘’,对英国人来说,就等同于‘开疆拓土’了!”
这也叫“开疆拓土”?
慈禧还在沉吟,关卓凡继续说道:“臣再请太后想一想,若倒了过来,咱们出去,‘占领’洋人的‘市场’——臣并非说,咱们也要向英国人那样,强凶霸道,拿枪顶在人家的脑门上,逼人家跟咱们做生意——”
顿了一顿,说道:“这么说吧,譬如,若有那么一天,咱们国内某人,造出了一种最新式的机器,各行各业,都要使用;西洋各国,也都要来买——不买不行,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如此,不论国内还是国外,这个‘市场’,都叫咱们占全了!”
“爵以赏功,这种情形下,朝廷肯不肯以某人功同‘开疆拓土’,锡以……侯爵?”
慈禧心中一震。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微微苦笑,说道:“我不晓得。你这个说法,实在太过……我是说,题目太大了,距离现在,似乎……也稍稍远了一点儿。”
你能存着这个念想,并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就很好了。我也不是要谈一次话,就把你整个人的想法都扭转了过来。
“太后说的是,”关卓凡微微一笑,“那么,咱们把话头拉回到实实在在的‘疆土’上好了。”
“臣方才说,咱们中国,早就有人,以为‘天下早定’,再无多余的疆土可拓,甚至,再也不用往外边儿看了,只盯着国内就好了——嘿嘿,外边就那么几个藩属,有什么好看的?这个情形,非自本朝始——嗯,前明刚刚开国不久,就开始这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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