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宾说了声“是”,想了一想,又说道:“就像轩军水师那样?”
关卓凡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丁汝昌他们,说到底是半路出家,临阵磨枪。@@咱们以前没有正经海军,草创之初,不能不急就章——可不能总这么干!现在洋人那里,各种花样愈来愈多,用洋人自个的话来说,就是‘科技大爆炸’。各行各业,技术发展,更新换代,真正是一日千里!”
“咱们如果不把底子打好,连一道‘方程式’都不会解,这些花样翻新,哪里弄得明白?硬吞下去,不过吃个囫囵吞枣,人家十分好处,咱们不过品得三四分,弄不好还会闹肚子!这样过不了过久,就会被人家再次甩得远远儿的,更别说要‘爬’人家的头了!”
利宾微微地激动起来,说道:“贝勒爷,你说的极是!”
又想了一想,说道:“那么,派出去的学生,年纪就要略略小一点了。”
关卓凡说道:“如果学生已经有了些根底,直接进人家的‘大学’,是最好的——三五年之后,就可以回国大展拳脚了。可惜,这样的学生,咱们大约找不出多少个。咱们的学生,得分成两种,一种是去读‘大学’的;一种先去读人家的‘中学’,甚至‘小学’,从头学起——如此一来,学生的年纪自然就不能太大。”
利宾微微皱眉,抬起手,虚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说道:“咱们中国人。这里边还有许许多多的滞碍。读‘大学’的还好说;读‘中学’、‘小学’的……这个。把还未成人的孩子送出国去。独自留在大洋那边,只怕……”
关卓凡说道:“你说的不错。不过,万事总有一个开头,江南、广东一带,得风气之先,总有愿意这么做的人。而且,也谈不上‘独自留在大洋那边’,这班学生。算是公派,也要有人跟随照料的。”
利宾说道:“‘万事总有一个开头’,贝勒爷,你说的好!这件事,我回到上海,就着手草拟章程!嗯,你心目中,该往哪些国家派出学生呢?又该在那些科目上面下功夫呢?”
关卓凡沉吟说道:“第一批学生,人数不会太多,就都派到美国去好了。这样,照应起来。也方便些。至于学什么,读‘大学’的,应以机械、冶金、化工、土木为主,嗯,农业、商业、法律,也是紧要的;‘中学’和‘小学’,是打底子的时候,暂时还谈不上什么科不科目——不过,将来他们升读‘大学’,自然也要以上述科目为主。”
利宾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总以‘实用’二字为要就是了。”
关卓凡欣赏地看了利宾一眼,说道:“以‘实用’二字为要——正是这个话!如今中国最缺的,可不是之乎者也、经史子集!”
顿了一顿,说道:“这些学生,既然留在人家那里‘进学’,就叫‘留学生’好了。”
利宾点了点头,说道:“这个名字好,也有出处。”
“留学生”不算一个新词。日本向中国派遣唐使的时候,同时派出“留学生”和“还学生”。和遣唐使一同归国的,叫“还学生”;继续留在中国学习的,叫“留学生”。
关卓凡说道:“利先生,你草拟章程的时候,有一点是要留意的:读‘大学’的那一班,已经成人,好办;真正麻烦的,是年幼的那一班。这些小‘留学生’,心智未全,在美国十年八年地呆下来,可不要到了学成的时候,一个不小心,通通都变成了美国人。”
利宾悚然而惊,说道:“是啊,确实可虑!那么……”
关卓凡说道:“我的意思,第一,咱们自个的文字功夫,是不能够放下的。不然,这班孩子‘大学’结业的时候,满嘴滴溜溜的英文,中国的字却不会写了,中国的书竟读不通了,怎么得了?”
“第二,咱们跟去的人,要切切实实地管教照应住了。这个‘管教照应’,管教得要严,照应得要细,但宜疏不宜堵,不能真把学生装到笼子里。不然,见识不到真正的世面,万里漂洋,所为何来?”
“第三,事先要和美国方面约法三章。比如,不能够拉咱们的学生去入教。”
利宾默然半响,说道:“贝勒爷,我实话实说,你要做的这个事情,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关卓凡微微一笑,说道:“你说的不错,确实是吃力不讨好。不过,这个事,如果做不成,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如果做得成,却是功在国家,利在千秋!而且,何谓成?何谓不成?我觉得,咱们派一百个小‘留学生’出去,最终能有五十个真正为国家所用,就算成了!”
“另外五十个人,有的可能出不了师;有的拿了张‘文凭’,却是绣花枕头;有的不小心变成了美国人——又如何?就当咱们送给美国了!嗯,咱们就当这一百个人的钱,都花在前面那五十个人身上了——利先生,你替我算算,这笔生意,到底值还是不值?”
利宾愈听面色愈是舒展,心悦诚服地说道:“贝勒爷,到底是你高瞻远瞩!好,这件事情,再难,咱们也要做成了它!”
关卓凡又是一笑,说道:“还没有‘难’完呢!利先生,我的想法,这批小‘留学生’中,要有女学生。”
有了前边“包括女子人才”那句话打底,“女学生”三字,倒没如何出利宾的意外,但亲耳聆之,依然深为震动。他沉默片刻,轻轻舒了口气,说道:“贝勒爷,这可是开千百年未有之局面!”
顿了一顿,脸色凝重地说道:“那班卫道之士,大约又有题目说嘴了。”
关卓凡却是淡然一晒,说道:“由得他们说去!若要硬拗,我大约也拗得过他们:历朝历代,女人带兵打仗,都不是绝无仅有的事情,怎么就不可以‘进学’,甚至是做事情?其实,就在当下,女人抛头露面出来做事的情形,亦不在少。只不过,做的大多是些洒扫庭除浆洗衣裳端菜送酒之类的事情罢了。”
他抿了口酒,继续说道:“这个事情,两宫皇太后那儿,特别是‘西边’那位,我有把握,是会支持的;美国有女子学校,咱们把女学生放到这种学校里边去,那班腐儒,也找不到多少说嘴的地方。”
“我在‘留学生’里边,放几个女学生进去,固然是为国家的将来,培育女子人才——但这还不是最急迫、最紧要的。更紧要的,是要借此宣示:天下大势,浩浩汤汤,咱们中国的女人,不能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利宾微微一震。
关卓凡将酒杯放下,手指轻轻地点着桌面,说道:“英国人,荷兰人,都是靠办毛纺厂起家的,这条路子,咱们也是必然要走的。办纺织厂,要请许许多多的工人;纺织厂的活计,女人来做,远比男人适合。如此,若还是把女人关在家里,无所事事,岂非太……暴殄天物了吗?”
这个可是利宾从未想过的。他微皱眉头,脑子努力地转动着,没有马上接关卓凡的话头。
关卓凡继续说道:“纺织厂不过其中一例——女人能够做的事情,需要女人做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世易时移,这男女之别,可要重新地划分划分了!”
利宾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女人出来做事,也可以帮补家用。”
关卓凡兴致勃勃地说道:“不仅仅是‘帮补家用’,到时候,女人养家,也不稀奇!”
利宾心想:女人养家,男人做什么?在家里带孩子吗?
不过,这个话,他没有说出来。
沉吟片刻,想起了一件事情,迟疑着说道:“贝勒爷,有一处关碍,不知道你想过没有?裹了脚的女人,怕是做不来这些事情……”
关卓凡食指中指并拢,重重地在桌子上一敲,面容已经变得有点狰狞:“你说的不错——这一千年来,中国人做的最混账的一件事情,就是逼着自己的女人裹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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