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浦庆,时人和后人送了她两个衔头,一个是“长崎第一美女”,一个是“幕末日本第一奇女子”。
竹内四郎脸色微现尴尬,说道:“这个女人是长崎数一数二的大商家,她找到了我,说是有极紧要的事情要禀告给贝子爷。我问她什么事情,她却不肯说,只说事关……贝子爷安危,且十万火急,万万拖延不得。我见她说得严重,没有法子,只好带了她到马关来。依礼,她是没有资格觐见贝子爷的,如何处置,请贝子爷定夺。”
关卓凡微皱眉头,说道:“事关我的安危?”
竹内四郎颇为局促不安,说道:“是,这个女人是这么说的。不过,此女和三山五岳、各色人等都有往来,和西南诸藩重臣也……交好,消息灵通,知道些咱们不晓得的事情也是可能的。而且,卑职奉公长崎多年,和此女打过不少交道,她虽然大胆,却从不妄言,如此大事,她未必敢信口开河。”
关卓凡微笑道:“如此说来,这位大浦庆,也算一位奇女子了。”
竹内四郎苦笑道:“是,此女行事之奇,全日本的女人中,找不出第二个了。”
顿了一顿,说道:“长崎人都说,阿庆夫人‘貌美如花,心深似海’。她是家中的独女,自小便杀伐决断,与闻家族的生意。十八岁那年,家里为她寻了一门亲事,夫家也是长崎的大商家,算是门当户对。谁都没想到。婚后的第二天。她便把新郎赶回了夫家。理由嘛,居然是嫌夫婿‘没有男子气概’。自此,便独身一人至今。嗯,她今年,应该已经三十六、七了。”
关卓凡哈哈大笑,说道:“有趣!此女如此行事,父母和族中长辈也不管吗?”
竹内四郎微笑道:“管不来,那个时候的大浦庆。其实就已是‘掌家女儿’了。把夫婿赶走之后没多久,便把家里的生意全盘接了过来。大浦家本来是做食油生意的,算是长崎数一数二的油商。但阿庆尤以为盘子太小,于是开始做起了茶叶生意。贝子爷,她可不是做日本国内的生意,而是要向西洋出口。”
“在此之前,日本的茶叶,从未出口西洋。这个女人和洋人搭上了关系,又海内海外地很折腾了一轮,拿到了一万斤茶叶的订单。嘿嘿。九州肥前国嬉野地方的茶叶,被她搜购一空。一时之间,连日本人都喝不到自己产的茶叶了。”
竹内四郎继续说道:“大浦庆开风气之先,之后她又派人奔赴各地,用各种手段鼓励生产,九州、四国、本州,各处的茶园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茶叶产量大增。不过,有多少大浦庆就收购多少,嘿嘿,这洋人的胃口,就像无底洞一般。大浦庆乃因此成就万贯家财,说她‘富可敌国’,大约是不过分的。”
关于这个大浦庆,关卓凡还知道一些竹内四郎语焉不详——其实是不方便详述——的事情,比如那句“海内海外很折腾了一轮”。
幕府开国之前,只在长崎的出岛,同荷兰人进行有限的贸易。在日本国内,洋人都见不到几只,更不可能拿到大量的茶叶订单。为了这个订单,大浦庆决定偷渡到上海。
这真是匪夷所思。
当时是嘉永六年,即1853年,幕府的“锁国令”尚未有一丝松动,如果事泄,大浦庆这个小女子死路一条。
大浦庆重金买通到长崎做香菇生意的中国人,把自己装在货箱内,和香菇一起,穿海越洋,来到了上海。
在上海,大浦庆遍会西洋商人,请他们品尝日本嬉野茶叶,大获好评。另外,洋人也感于大浦庆的壮举,对这位生意合作伙伴极为佩服、欣赏,踊跃下单,大浦庆茶叶出口贸易的第一桶金就这么挖出来了。日本的茶叶从此打开西向的大门,并成为中国茶叶在西方市场的有力竞争者,最终后来居上。
1853年,对日本来说,是一个意义重大的年份,这一年,美国佩里黑船来航。
大浦庆回到日本,已经是第二年即1854年了,这一年,佩里二度来航,日本举国鼎沸。
拿幕末日本最重要的思想家吉田松阴此时之作为,和大浦庆做个对比,是很有趣的。
吉田松阴认为,应该“以彼进步之术为我物,以此为伐彼之谋”,于是也打算偷渡海外,“探听国外实情”。
但吉田松阴的偷渡手段是很搞的:他在下田港乘小渔船偷偷靠近美国舰队,向佩里致,请求美国人把他捎到阿美利加去也。
这个时候的美国人,还没有在日本培养带路党的打算,根本不想拿这个刺激幕府,给已经签订的协议带来变数,于是客气而坚决地把吉田松阴打发回去了。
吉田松阴回到岸上之后,只好向幕府自首,接着毫无悬念地被投入大狱。
这就是著名的“下田蹈海”事件。
在“偷渡”这件事情上,这位培养了高杉晋作、桂小五郎、伊藤博文、山县有朋、井上馨等一班超级大牛的幕末第一学人,和大浦庆一比,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般幼稚和无能。
这个大浦庆,如果生为男儿身,一定是哥伦布、麦哲伦一类人物;如果从事政治,成就绝不在高杉晋作、西乡隆盛、坂本龙马、桂小五郎等人之下。
对待外部的世界,有无穷的**和好奇心;行事主张,有敢于打破一切习俗和惯例的勇气——大浦庆这样的人物,关卓凡痛感,同时期的中国,太少!
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竹内四郎颇费踌躇。
“关于这位阿庆夫人的一些传闻,虽然卑职并无实据,但还是要禀告贝子爷知晓。”
“呃,这个大浦庆,在长崎市井之间,素有……水性杨花的名声。她虽未再婚,但大伙儿都说,‘阿庆夫人一天没有男人在身边就睡不着觉’。此说草蛇灰线,似不为无因。她府内,各路神仙来往,不少人是在里面过夜的。呃,某些西藩重臣,如萨摩的松方正义,佐贺的大隈重信,据说在大浦府内还有专用的房间。”
松方正义,大隈重信,在原时空,后来可都是做过日本的首相滴。
“呃,市井传言,大浦庆沐浴之时,松方和大隈两个,是像搓澡工一样,给她搓澡擦背的。”
关卓凡哈哈大笑:“厉害,厉害,如此奇女子,倒真是不能不见一面。”
话锋一转,关卓凡含笑说道:“竹内大人,你不会也是这位阿庆夫人的裙下之臣吧?”
竹内四郎难得闹个红脸,苦笑说道:“贝子爷取笑了。不敢欺瞒贝子爷,我也收过阿庆夫人的好处,可说到男女之事,她哪里会把我这种人放在眼里?大浦庆曾公然说过,‘我喜欢像宝剑一样锐利的男人’,人们都说,能够出入阿庆夫人闺房的,都是……鹰隼一般的男人。”
竹内四郎脸色变得郑重,说道:“大浦庆和某些反叛也有交往,比如说龟山商社。不过他们之间,应该主要是生意往来。贝子爷明鉴,大浦庆这种人,交游极杂,完全不和叛逆打交道是不可能的。但她本人,卑职可以担保,绝非叛逆。”
关卓凡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我相信。”
竹内四郎说道:“这次卑职带大浦庆来马关,是极机密的。她和侍女二人,都换了男装,带着面纱斗笠,至始至终,未出舱门一步。全船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只有卑职一人。”
顿了一顿,说道:“上船之前,她主仆二人,已在奉行所内,做了彻底的搜身。呃,是这样子的:在贱内和婢女的监视下,二人解下发簪,除去全身衣物,然后进入另外一个房间,穿上奉行所为她们准备好的男装,再重新盘好头发——如此这般行事,全是大浦庆自己提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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