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当自己听错了:“说……说什么?”
关贝子停顿了一下,仿佛还在犹豫该不该和盘托出,然而人人都知道,既然已被太后话赶话的逼到这个份上,哪里还能隐瞒得住?他亦似是想通了这一层,终于开口了。
“犯官李开山化名入京,因为犯了夜,被巡防衙门查拿……”
从这里开始,把整个案子,原原本本地禀报了一遍,说到安德海的时候,声调不免略略一沉。
“据漕运驻京提塘官刘满江所证——安总管指示,这是太后交办的事件,着吴棠尽心办理。”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一时陷入了难堪的沉默。
慈禧自听政以来,绝少有失态的时候,召见廷臣,裁断政务,淡定从容的语气之中,自有一股雍容气度,这一点,连一些对女主临朝颇有腹诽的大臣,也是不能不佩服的。然而现在的慈禧,忽然失却了往日的从容,脸涨得通红,胸膛急速的起伏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实在是个极好面子的人,不仅珍惜自己的形容,更珍惜自己的名声。垂帘听政是有违祖制的事,因此她更是格外要强,办起事来一丝不苟,要让底下的大臣和天下的百姓心服口服,都由衷地竖了大拇指,赞一声好,那才是最最风光体面的事情。
现在小安子竟敢如此胆大妄为,闹了这样一档子事儿出来,就算是按伪传懿旨来办。可外面那起子混账小人。不定就会编出多难听的话来。说来说去。到底是自己身边的人做出来的事,谁又能堵住别人的嘴了?
再转脸看了看一旁的慈安太后,也是一脸的尴尬,正襟危坐,仿佛不曾听见什么似的。慈禧心里愈发的又气又急,心想这个姐姐平时任事不懂,还不是靠了自己苦心操持,国家才能有今天这样的局面?现在可倒好了。以后自是人人都说她好,说自己不好!
想到这里,又是窝囊,又是委屈,自己先红了眼眶。然而这一份委屈,又万万无法向人明言,急怒攻心之下,不免就不那么讲道理了。
“内务府的事儿,你们都管得到!小安子这样狂妄,一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平日里为什么不多加约束,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知道?”她气得连声音都有些发颤。“现在的这件案子,为什么还要替他遮掩,嗯?”
从道理上来说,太监归内务府管理,这是没错,然而实际的情形,谁不知道?特别是象安德海这样的人,又有谁真能管他了?
可是太后既然已经有所指责,做臣子的不能不认一个错。挂名的内务府大臣有好几个,不过具体的事务,是宝鋆管的多,因此只好磕了个头,含含糊糊地说:“是臣等疏于职责,请太后责罚。”
然而又怎能责罚?慈禧的一句气话出口,自己已知不妥——若不是仗了自己的权势,小安子又哪敢这样狂妄?
“不必说了,”她自己也有些灰心,叹了口气问道,“你们为什么不办小安子?”
“回太后的话,虽有刘满江的指证,不过到底还没有查实。”关卓凡接话道,“两宫太后日夜操劳,才能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一切总以安静为先。伪传圣旨,是迹近谋逆的大罪,即在宫禁之内,亦必定是多有牵连,若以明旨查办,不免骇人听闻,于大局反为不美,请太后明察。”
以慈禧的精明,这是不难想通的道理,只是方才太过震惊,所以才一时念不及此。现在回过神来,听关卓凡这样一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和军机上这样办理,用的理由虽然堂皇,但是一句一句,说白了都是在保自己的面子!
自己才削落了他的面子,他却还这样维护着自己,慈禧心里不能不感动,说话的口气不由便放软了。
“那依着你说,该怎样办?”
“事情还是该查清楚,不妨密咨吴棠和曾国藩,看看李开山一案,究竟有无京里插手的情事。”关卓凡垂首道,“不管有没有这样的情形,京里这一边,臣斗胆,仍请准如臣等所奏,重办明山,以正官场。”
“难道不办小安子?”
“内廷近侍,自有太后宸衷独断,非臣等所能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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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海是长春宫的首领太监,并不伺候养心殿,因此只要不是特别的情形,或是有什么格外要紧的事,他是不能进殿的。此刻他正像往常一样,远远地站在养心殿后的永寿门,带着一群太监守了御轿,等着太后下朝回宫。
这不是个舒服的差事,因为头天才下过雪,外面又不能摆火炉子,实在是冷得紧。安德海自己袖了手,目光却时刻盯着手底下的这群太监,若是有谁的姿态敢有一点不规矩的地方,立时便要狠狠骂上几句。
“直殿监的人,怎么干的活?”他扫视着旁边的一点残雪,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道,“都是废物,回头禀了主子,送到敬事房吃一顿板子,他们才知道厉害。”
他的嘴不好,话音才落,就看见从养心殿旁边,拐出来五个人,领头的却是总管太监黄敬忠,身后跟着的四个,不用看服色,单看膀大腰圆的身板,和面上那副阴沉沉的神色,就知道是敬事房的太监。
“哟,黄大叔。”等到黄敬忠几个行得近了,安德海笑着出声招呼道。
这在他是难得的事——黄敬忠虽然是四品的总管太监,管着整个禁宫之内的太监宫女,但安德海这个五品的长春宫总管,一向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只是这几日自己被林铁山的折子弄得有些心神不宁,往常的气焰不免要收起几分。
“德海。”黄敬忠跟以往一样,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点了点头。
“黄大叔,这是怎么了?”安德海见黄敬忠身后那四名敬事房的太监,都往自己这边看,疑惑地问道,“该不是有谁犯了错,要挨板子?我这儿的人,可没有谁是敢不规矩的!要不就是……”
说罢,不怀好意地向旁边瞄了一眼,那里是钟粹宫的御轿,也有一班太监,是等着伺候慈安太后的。
“兄弟,我跟你借一步说话。”黄敬忠干巴巴地说道。
安德海惊愕地张了嘴,楞了半晌,这才把黄敬忠的话听懂了,脸色蓦地变得苍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的?你来拿我?”他的嗓音变得尖利,惊慌失措地说道,“你敢拿我,我们太后知道么……”
“我撕了你的嘴!”黄敬忠劈面一个巴掌,把安德海打得眼冒金星,那张清秀的脸上,立时便浮出了五个指印,这才断喝一声:“奉懿旨,安德海捆送敬事房!”
说是捆送,其实没有绳子,上来两个敬事房的太监,象老鹰捉小鸡一样,将瘫软得不成样子的安德海一左一右地架起,另两个太监一前一后地夹护着,一溜烟地去了。
这是吓死人的事,长春宫的一群太监里头,就有吓得瘪了嘴要哭的,钟粹宫的人,也都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拼了命地往这边看。
“什么规矩!”黄敬忠又低喝一声,虎着脸说道,“都给我站稳了!一会儿谁敢御前失仪,仔细你们那两条腿!”
宫里头的这一番闹腾,关贝子并没有看见。下了朝之后,照例出东华门,由图林伺候着上了车。车外护从的人,也减了——顶马只剩一匹,押尾的也只留两骑,再不似从前那样仪从煊赫。
关卓凡坐在车里,静静地想,这一回,倒不用图林再问“上哪边”了。
车子经行的大道,积雪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倒是车两旁的房舍,银装素裹,别有一番趣致。虽然还没有到饭点,不过一些屋子的烟囱里,已经冒出了袅袅炊烟,带来恬淡悠闲的气息。
雪后的晴空,碧蓝如洗,仿佛在告诉人们,这是一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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